另一边,闻清韶匆匆赶到院外,对门房吩咐道:“快,去给我准备一匹马。”
门房看她着急,连忙依言跑去马房,牵来了一匹马,这时,贺余生也追上了她:“清韶,给你。”
闻清韶愣了一下,接过腰牌,手指收紧,脸色有些为难:“余生,我……”
她着急想去皇宫,所以选了马,可他又不像她一样会骑马。
“我知道。”贺余生温柔地接过话茬,一如既往地包容,“我在家等你,你一个人去,路上要小心。”
“……好。”闻清韶神色动容地看着他,“余生,谢谢你。”
“去吧。”他冲她温柔地笑。
“好。”
她当即翻身上马,小腿用力夹了一下马肚,马顿时朝门外冲了出去,蹄子踏得飞快,门房都被呛了一嘴的灰。
在骑马飞奔前往皇宫的路上,闻清韶脑子里浮现出很多和原熹相处的画面,不可否认,在宫里的八年,自己最幸运的事应该就是遇见了原熹,别的公主和伴读的关系可以差到逼近主仆,而她们却是挚友。
她这八年来,不知帮自己在嬷嬷面前打了多少掩护,见她吃不饱,总是会晚上偷偷让人给她开小灶,在自己被那些郎君嘲笑的时候,也总是她出面帮自己教训他们。
她们过去八年几乎日日都待在一起,可自从武馆开业那天,到现在两个多月,她们再没有说过话了。
闻清韶又想到昨天除夕常笥说的那番话——
原来旱灾是这么解决的。
她当时还赌气不肯找原熹谈心,没想到这么快,她们就要再也谈不了心了,如果还不把握机会,她们之间的隔阂恐怕永远也解不开了。
胡思乱想间,闻清韶终于到了宫门口,却被侍卫拦住:“此处不得骑马,进入皇宫须得出示腰牌。”
闻清韶拿出腰牌:“家父是闻击筑,他在早朝时有东西落在了皇宫,我是来替他找东西的。”
“原来是闻大将军的女儿,刚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侍卫毕恭毕敬地将腰牌还给她,“不知闻大将军落了什么东西,可要我们帮忙找?”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还要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马。”
“一点小事,完全没问题,闻娘子这边请。”
闻清韶点点头,便快步走进皇宫,刚要往玉英殿方向去,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喊她:“闻娘子,这里——”
她转身看去,就看见不远处熟悉的舆车和向她迎来的银杏。
“银杏?”她怎么会在这?
“闻娘子随我上来吧。”银杏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闻清韶就这么莫名其妙跟她上了舆车。
眼看着确实是往玉英殿的方向去的,闻清韶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下,她转头看向银杏,斟酌了很久,才问道:“阿熹她……现在怎么样了?”
“今天挺好的。”银杏还是以往那个一板一眼的银杏,不愧是教引嬷嬷最得意的弟子,但现在还像没有经历大起大落般端庄淡定,“前段时间不太好,今天开始就又变好了。”
“闻娘子要是昨天来,恐怕我们都没办法让你坐上这顶舆车了,这宫里没人会愿意给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拨一辆舆车。”
闻清韶沉默,所以昨晚除夕夜宫里举办大傩仪的时候,原熹那么晚才到场。
也对,虽然之前熔铜铸器和伪造交子的事情并没有找到她直接参与的证据,但两大主使分别是她的亲生母亲和同胞兄长,说她毫不知情也没人会信。
官家虽然没有因此责罚她,可待她却不再向以往那样宠爱,宫里的人最会看脸色,也最爱捧高踩低、落井下石,日子当然不会好过。
而今天的日子好过起来,怕是因为和亲的事情已经传开了,既然有了利用价值,那官家自然也要做个样子,堵住悠悠众口。
往天真了想,没准就是官家冷落了她那么久,忽然想起当初与原熹父慈女孝的时光,于是又关心起她的日常起居,宫里的下人顺从君意,对她又殷勤起来。
哈,闻清韶忽然扯了一下嘴角,这话说着她自己都不信。
她再度沉默下来。
她不说话,银杏更不会主动开口,两人就这么一路沉默,直到舆车在玉英殿停下。
闻清韶下了舆车,不等银杏领路,便已自己轻车熟路地直奔原熹住的主殿而去。
一路上,她明显的发现殿里安静寥落了不少,连洒扫的下人都少了许多。
她内心的情绪越发复杂,难以道出个所以然,却乱七八糟地缠绕拉扯着,弄得胸口发闷。
很快,她就来到了主殿门口。
闻清韶停下脚步,擡起手,却一时不敢推开那扇门,她不自觉抿了下唇,神情有些踌躇。
正当她咬牙欲推开门时,那扇门从里向外打开了。
这一幕,不禁让闻清韶想起了她出宫前夕得知阿爹陷入贪污案、去找原熹求情的场景。
原熹看着她,目光闪了闪,嘴角露出一个端庄疏离的笑,扶着门框的手却不自觉地用力:“闻娘子,你来了。”
“闻娘子?”闻清韶被气笑了,“这时候又开始叫我闻娘子了,原熹,你可真是好样的。”
原熹愣了一下,脸上虚假的笑容一下子就裂开了,露出底下真实的茫然无措:“清韶……”
闻清韶鼻子有一瞬间的发酸,但她忍住了,冷笑一声,恶声恶气道:“外面的冷风我可吹够了,怎么,公主不请我进去吗?”
这熟悉的话,令原熹也回想起了这一切事情开始的那天,她来找自己求个真相,却被自己拦在门外。
原熹内心苦笑,现在的一切不都是她自找的吗?
“闻娘子,请进。”她松开扶着门框的手,侧身让开,然后走到桌案旁给她倒茶。
但她似乎有些颓靡和魂不守舍,没有发现那茶根本就是普通的水,也没有试温,礼仪不像往常一样周到。
闻清韶看见她这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言辞越发讥讽:“看来公主是不欢迎我啊,上次来给的还是热茶,这次就直接给我喝冷水了。”
“不,你能来,我很开心。”原熹倒茶的动作一顿,闻清韶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能听见她认真的语气,“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换壶热茶。”
闻清韶垂下眼:“……不用了,我不渴,你也坐吧。”
“……好。”原熹垂着头坐下,明明是在她自己的房间,她却觉得坐立难安,手指频繁地摩挲着杯壁。
她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道:“你恨我吗?”
“……一开始是有的。”闻清韶自嘲地苦笑,“突然发现相处了八年的朋友是陷害自己阿爹的罪魁祸首之一,换作是谁恐怕都接受不了吧。”
“现在没有了,”她说着,叹了口气,“或许也不是没有,只是那点恨没那么重要了。”
“你是帮着原禄他们算计我了阿爹,但我阿爹她们也算计了你。”她喝了口水,水很凉,却能帮她清醒地理清那乱了两个多月的思绪,“你一开始瞒着我、骗我,我后面也瞒着你、骗了你。”
“我待你是真心,你待我也是真心,我知道我没受牵连除了余生和阿爹他们背后运作外,肯定还少不了你在面上求情。”
“再说了,真正陷害我阿爹的人是原禄,你顶多只是知情不报罢了。”
“如今发生的一切,或许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我只是有些难过,这世上从来不是只有感情就可以,很多事情总是天不遂人愿,造化弄人。”
原熹再次苦笑:“清韶,是我对不起你。”
“我胆小懦弱,明知道他们在犯错却不敢阻止,反而助纣为虐,不仅瞒着你真相,还理所当然地享受你的感激,你再怎么恨我也是应该的……”
“现在这样也好,”原熹笑出了眼泪,她背过身一擦,“你知道了吧,官家要把我送去辰国和亲。”
闻清韶抿唇道:“你是官家之前最宠爱的女儿,只要你跟他好好求情,事情一定还是有转机的……”
“其实他提前问过我的意见,是我自己答应了。”虽然她这么说,但两人都知道,不管她答不答应,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改变,只是闹得更难看而已。
“当初我害你父亲流放边境,如今我却要只身嫁入敌国——”原熹这次笑得很真心,“挺好的,也许就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挺好的,”她喃喃重复了一句,“最后倒也算落了个恩怨相抵、两不相欠。”
“谁要跟你恩怨相抵、两不相欠——”闻清韶却忽然冷了脸,但眼睛却开始泛红,“原熹,你记住,你这一辈子都欠我的,所以不管你以后到了哪,你都要给我好好活着。”
“不然以后黄泉地府见了面,我不会放过你的!”
原熹愣了一下,却是红眼笑了:“好。”
闻清韶不说话了,房间内忽然就安静下来了,氛围无言却沉重。
“清韶,”原熹停顿了一下,努力想掩饰自己的情绪,但不再张扬锐利的凤眸深处满是忐忑和期待,“我出嫁那天……你会来送我吗?”
闻清韶还是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看了许久,直到离开,也没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坐上回去的舆车前,闻清韶回身望向身后这座她住了八年的宫殿,忽然感觉到无与伦比的陌生,心底升起一股难言的怅然。
从前她觉得,在宫里的那些日子虽然痛苦但却快乐,可现在,她却不受控制地开始想,或许那些快乐也是假的。
……
闻清韶骑马回闻府时,远远就看见之前那个门房伸着脖子在门口东张西望,看见她后眼睛都亮了,立刻朝她跑了过来:“娘子,你刚走没多久,就有人送来了一封信,说是给你的。”
闻清韶下马接过那封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闻娘,我自知愧对于你,不敢奢求宽宥,今忝送此信恭贺新禧,祝你此后平安喜乐、岁岁无忧,若你还愿与我一聚,有人在宫门恭候。
虽然没有落款,但她对这字迹太熟悉了,一眼就看出来是原熹写的。
怪不得银杏会那么巧出现在宫门。
闻清韶久久地盯着这封信,最后闭眼叹了口气。
罢了,往事就让它随风去吧。
……
原熹出发和亲的日子很快就定下来了,就在几日后,连元宵都等不及。
毕竟晚一日出发,种子就晚一日送来,饿死的灾民就会多一个。
这日子定的看似匆忙,其实应该早在谈判开始,就有消息私下传回京城,然后官家就开始为此事准备了,所以和亲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仪仗和护送队伍也很长很长,仿佛她还是以前那个受宠的公主。
原熹坐着喜轿出城时,贺余生就陪着闻清韶站在正对着城门方向的茶楼包间窗口前,他没怎么往窗外看,而是一直关注着身侧娘子的神情。
他不在意原熹最后的结果怎样,他在意的只是闻清韶的情绪而已。
闻清韶的神情很平淡,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顶通红扎眼的喜轿被人群簇拥着擡出城门,护送队伍如同长蛇尾巴般缀在后面,然后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个红点,消失在视线里。
“走吧。”闻清韶收回目光,牵起贺余生的手,冲他笑着说,“夫君,该回家吃饭了。”
但在转身的那一刻,她眉眼再也克制不住地低垂了下来。
“……好。”贺余生牵着她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他不知道要如何劝解,但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她需要他就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