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这夜的风吹了很久,窗外的小雀不知何时飞走了,树叶仍旧沙沙作响,不知疲倦的拍打了整夜,直到东方涌出那一抹鱼肚白。
卯时已过,新年的太阳逐渐升起,院子外的街道传来群童叫唱声:“卖痴呆,千贯卖汝痴,万贯卖汝呆,见卖尽多送,要赊随我来。”
爆竹声此起彼伏、噼里啪啦地响着,年复一年的唱词哪怕淹没在其中,也仿佛清晰可闻。
闻府也是一派热闹的景象,家丁仆从们在院间穿梭,每人拿出一根挂满铜钱的竹竿,用力敲打着每个角落里昨夜扫出的灰堆,同时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些唱词,祷告神灵,诉说心愿。
唯有闻清韶的院子里仍旧寂静无声,没有下人前来打扰。
艳丽火热的阳光从窗纸上的破口穿过,温柔旖旎地洒落在满是褶皱、凌乱不堪的床褥上。
两人其实才刚收拾完闭眼没多久,贺余生脸上的潮红甚至还未褪去,嘴唇上的血口堪堪凝住。
他强撑着身体,埋头在闻清韶颈窝里蹭了蹭,无意间露出的颈背满是咬痕和划痕,嗓音带着使用过度的沙哑:“夫人,该起来了,别让岳父等我们。”
闻清韶眼睛都没有睁开,手已然习惯性地捂住了他的眼睛,手指轻轻刮蹭过他被泅湿的睫毛和泛红的眼尾,嗓音慵懒随性:“没事,他今天要去早朝,向皇上述职。”
“昨天累坏了,再睡一会吧。”
这句话的主语是谁,她也没明说。
贺余生犹豫了一下,最后屈服于疲倦的身体,躺回了床上,但搂着她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闻清韶也回身抱住了他,与他自然又亲昵地交换了一个缠绵缱绻的吻,结束时她还难得温柔地舔舐了一下他唇珠上的血口,似是奖励又似是安抚,那双才恢复浅淡的嘴唇再次变得红润起来。
“睡吧。”
贺余生愣了一下,唇角一点一点的上扬,倦怠恹恹的眉眼也仿佛缀上了最璀璨的星光,他满腔的欢喜化成暖流蔓延过四肢百骸,一下子就驱散整夜的疲乏。
他搂住她的手默默收紧,相贴处的皮肤火热滚烫,恨不得将两人融成一体,一直密不可分。
闻清韶察觉到什么,睁开眼睛,嘴角危险地上扬:“怎么,你还想来?”
“……不了。”贺余生可耻地退缩了,顿时安分了起来。
“睡觉。”
两人这觉一睡,便直接睡到了接近午时,眼瞅着都要到午膳时间了,他们还没出来,濯缨只好肩负着所有人的使命走进了院子,来到了房间门口。
她刚想附耳在门上仔细听听里面的动静,忽然想起什么,立马直起身来。
上次海宁镇客栈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她可不想再被尴尬地抓包。
于是她派出了浣浣:“浣浣乖,叫两声,提醒了一下你爹和你娘,该起床了。”
浣浣白了她一眼,慢悠悠地回到自己在旁边耳房的窝,尾巴舒服愉快地摇了摇,还是这个住了快十年的窝舒服。
“……”濯缨欲哭无泪地和门面面相觑,犹豫了半天,刚想敲门,里面忽然传出瓶罐掉落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闪进了旁边的耳房,和快乐摇尾巴的浣浣面面相觑。
不是,她心虚个什么?
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是直到里面传来娘子的喊她,她才敢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只见郎君和娘子已然穿戴整齐。
她悄然观察着两人,试图分析出昨晚的战况到底如何,但当她目光无意间落到郎君满是暧昧红痕的颈肩时,她骇得立刻撇开目光,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往那再看一眼。
看样子……她家娘子应该吃不了亏。
“濯缨,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闻清韶一边在梳妆镜坐下,一边问。
“午时刚过一刻。”濯缨回过神来,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地走到他身后,开始为她梳妆。
“那还早。”闻清韶有些犯困,毕竟任谁持续兴奋了一晚上都受不了,撑着脑袋打瞌睡。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道脚步声,她睁开眼,从梳妆镜的倒影可以清晰地看清贺余生的模样。
他身上穿着那件她在落雨坊新定的衣裳,一件湖蓝色圆领袍衫,窄腰上系着和昨晚相似月白色腰带,外面罩着件蒲青色氅衣,整个人站在那就像夜间高山上深处的那轮明月,但他嘴上血口和那立领边缘隐约露出的红痕却将他拉下了人间。
他那清冷淡然的目光一落在她身上,便如同山雪融化春风拂面,和第一次见比起来,有生气多了。
“夫人,我来帮你描眉吧。”
濯缨的手险些一抖,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听郎君这么称呼娘子。
闻清韶眨眨眼:“你会吗?”
“既然夫人不相信我,那就算了。只可惜我特意为你练了许久……”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她笑了,“那就麻烦夫君帮我描眉了。”
濯缨默默后退让位:“郎君、娘子,我去给你们打水洗漱。”
贺余生非常自然地接替她的位置,将眉笔蘸匀螺子黛,然后擡起手为他描眉。露出的白皙手腕上红痕还未褪去。
闻清韶心虚地瞥了一眼,又将目光放在眼前的梳妆镜上,她看见他神色非常严肃认真,动作小心克制,像是笔下是什么绝世画作,不容许有一点差错。
画好后,他放下眉笔,退后一步仔细端详。
闻清韶今天穿的也是落雨坊定制的新衣,里面是鹅黄的襦袄和杏色百叠裙,外面是一件大红喜庆的厚褙子,额黄花钿、黛眉莲目,朱唇微微勾起,便比午时的艳阳更明媚动人几分。
“怎么样,好看吗?”闻清韶仰头问他。
他忽然觉得,他这眉描得着实有些画蛇添足:“没有你原本的眉形好看……”
“可我觉得挺好看的,我很满意。”闻清韶看出他神色中的落寞,站起身来挽住他的手,“谢谢夫君为我描眉。”
她说完,又踮起脚在他脸上唇珠上亲了一口,淡淡的胭脂味在两人唇齿中散开。
“好了,已经快午时了,我们赶紧去洗漱一下去吃饭吧,别让阿爹等着急了。”
……
两人来到膳厅的时候,闻父已经落座了,他也穿着闻清韶特意为他定制的新衣,整个人看起来神爽朗、骨清坚,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军。
他听见动静,目光犹如锐利的箭簇射向两人,上下打量了一圈后,又恢复了正常,他淡淡道:“坐吧。”
贺余生没坐,而是拱手行礼道:“新的一年,祝岳父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得到闻父一句“有心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坐下。
闻清韶则松弛多了,一边美滋滋地吃着他给夹的菜,一边对闻父说:“阿爹,新年好呀。”
“对了,昨天都没来得及问你,我们和辰国的谈和谈得怎么样了?什么结果啊?”
闻父夹菜的动作一顿:“谈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一些细节还没有敲定。”
闻清韶好奇问:“什么细节?”
闻父反问:“你们可知道辰国为何会忽然侵略我们胤国吗?”
这闻清韶倒是不知道,但他问的是“你们”,一旁的贺余生便猜测着回答道:“因为旱灾。”
“对,就是因为旱灾。”闻父解释道,“被今、去年旱灾影响的不只有我们北境,其实受影响更大的是辰国。”
“他们地处极北处,终年严寒,可供耕种利用的田地本就少,这连续几个月的旱灾更是让他们去年几乎颗粒无收,据说饿死了不少人,要不是他们百姓大多数人原来就有储粮的习惯,恐怕饿死的人还要翻上好几番。”
“于是他们就盯上了邻近国家,想要抢夺粮草和物资,首当其冲的就是我们。”
闻清韶惊诧:“他们怎么想的,要找也不该找我们啊,十几年前在阿爹你手上吃的败仗还不够多吗?”
“他们估计觉得岳父离开边关回到京城这么多年,没有实操的磨练,上阵杀敌和排兵布阵的本事都减退了不少。”贺余生猜测道,“再加上辰国周围,产粮最多的就是我们胤国,在他们眼里,攻打我们最划算。”
闻父赞同地点头:“确实如此,近年来我们在武事训练上确实多有懈怠。”
说直白点,就是重文轻武太严重了。
闻清韶明白了,但仍有疑惑:“但这些,与谈和有什么关系?”
“辰国有一种特殊的粮食品种,耐寒耐旱,生命力强,种植周期短,还顶饱耐饿,但对土质要求极高,辰国很少能有田地能满足要求,但我们胤国的田地却大部分都能满足,这才是他们优先侵略我们的真正原因。”
贺余生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辰国用这种粮食跟我们谈条件了?”
“对。”闻父赞赏地点头,“他们美其名曰互利互惠,说是可以给我们提供一批这种粮食的种子,条件是我们大量种植后,需要提供一成的粮食给他们,让两国友好建交、共同度过难关。”
其实辰国一开始狮子大开口地想要三成产粮,胤国谈判的大臣当然不会答应,是辰国打输了来主动求和,而且他们只提供种子,土地和人工都是胤国出,怎么可能就这么白白便宜他们。
于是两国大臣唇枪舌战了一番,胤朝这边硬生生把粮食分成砍到一九分,反正他们辰国也没多少人口,一成绰绰有余。
“但是他们又担心等粮食种出来后,我们背信弃义,不向他们提供或者克扣粮食。”毕竟种植地在胤国,产收量的真实性不好确定,“所以他们提出了另外一个附加条件。”
闻清韶又追问:“什么条件?”
“两国商讨后,给出了两个方案,让我们二选一。”闻父继续说,“其一,辰国派遣使者前来胤国,驻守户部和司农寺学习交流,同时指导我们种植该粮食——”
说是指导,但其实就是监督,防止他们在产收量上弄虚作假。
闻清韶皱了皱眉头,他国使者入驻会带来一系列难以预知的风险,实在不是个好的选择:“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闻父忽然看了她一眼,眼神颇有深意:“其二,两国联姻,交换公主和亲,达到双方牵制的目的。”
闻清韶愣住了,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阿爹,你们今天早朝是不是就是商议这件事?!”
闻父点头。
“你们……官家……官家他……选了哪个?”闻清韶下意识握紧了贺余生的手,有些不敢听答案。
闻父叹了口气:“……第二个。”
明明是坐着的,闻清韶却感觉她好像站了很久,整个人头晕目眩,贺余生担忧地看着她。
她缓了缓神,涩声问:“……哪、哪个公主?”
闻父没有说话。
答案显而易见,和亲……自然是优先选择适龄且不受宠的公主,而现在的原熹完美符合所有条件。
“我……我吃好了,你们先吃,我出去一趟。”说完,也不等两人回话就直接站了起来,步履匆匆地往外赶。
闻父下意识皱起了眉头,看向贺余生:“你不跟上去?”
贺余生恭敬地垂下头,语气却不卑不亢:“那是她们之间的事,如果她需要我陪她,那我便陪她一起,如果她不需要,那我便在这等她回来。”
闻父打量着他:“你倒是乖觉,但是——她忘带腰牌了。”
“……”贺余生忽然站起身来,接过闻父递过来的腰牌,步履匆匆地跟了上去。
闻父看着他慌乱的背影,露出了回京以后的第一个笑容,昨天在闻清韶身上受的气,终于在他身上找了回来。
而且,自己可没欺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