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懦
春日午时姣好的阳光,透过大敞窗户、门扉倾撒进来,书房之中,四面透光,明亮非常。
桌案上,摔出的狼毫笔墨水四溅,在上好蚕丝纸上,留下一道锋利墨痕。
杜景诚擡眸毫不避讳地直视眼前沉静的杜憬卓,对视良久。
不免又生出几分恼火来,他总是这样,木着一张毫无波澜的脸,说出一些理所应当的话,真是令人百般生厌。
明明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明明好处都占尽,却偏偏摆出一副做作模样来。
给谁看?
忍了这么些年,他忽然觉得万分可笑,所谓的坚持,不过徒为他人做嫁裳:
“人人都说,我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子,之前……我也是这样以为。”
他擡头看向窗外,阳光明媚,春暖花香,一切都是极好的模样。
谁能想到,这样花团锦簇的表面下,掩盖的是怎样肮脏腐臭的真相?
“自小以来,皇子之中,父皇偏偏宠爱于我,就读上书房,父皇就数我的功课问得最勤,课业进步,总是常常问于太傅。
那时,我以为,我是不一样的,我聪明、机敏、课业一点就通,我是兄弟几个当中,最像父皇的那一个。
可...自从那日,熹昭殿偏殿中,我瞧见父皇拉着你,一字一句讲解书中含义,我就该敏锐地察觉到,父皇待你才是有所不同的。”
金灿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却没有感到一丝温暖,反倒觉得同之前千千万万个日夜,没什么不同。
也不管杜憬卓还是沉默,他自顾自地继续说到:“可我偏偏不信邪,加倍努力,可即便如此,也没能在父皇面上看到如此温情的神色。我终于明白,或许父皇需要的是一个表面上的,受宠的靶子。”
“你知道吗?”他转过头,对上杜憬卓那双没有一丝情绪的双眸:“明里暗里,我为你挡下多少明枪暗箭。而这些,都是你...”
“欠我的。”
最后三字,他说的无比笃定,期待能从杜憬卓脸上看到不同的神色。
可惜,什么都没有,就像是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静得让人心悸。
兀的,他扯出一个恶意的笑:“你还记得你娘留给你的内侍,小李子吗?他被舒嫔活活打死的时候,就是我...从中设计。”
终于,那张无甚神情的脸,有了动作,杜憬卓擡眸,瞥他一眼。
他却觉得如同胜利一般,挺挺胸膛,唇畔笑意是越来越大:“这件事,母妃也知晓,你以为母妃疼你爱你,可我毕竟才是她的亲生儿子,你和我,她选择了我!”
“当父皇扶持老五那个没有脑子的货,与我分庭抗礼,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既然去了道观,无心争斗,为何要回来?为何要回来枪我的东西?”
他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杜憬卓却只是深深看他眼,转身踏出房门。
春日里,枝叶繁盛,四皇子府园中花团锦簇,大朵的花尽情舒展着身姿,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
杜景诚如何怨,如何走到今日,他实在没有耐心听下去,面对字里行间的控诉,他内心没有半点波澜。
嘉和帝所谓的宠爱,逼死了母妃,逼死了他身边所有人,现在还要逼他走向帝位。这条路,多少人尸骨与鲜血灌注,他居然说,他想要?
他之蜜糖,我之砒.霜。
忽而,他特别想见一个人,一个他想见,但却不能见的人。
在她身边,总是格外心安,可他....
顿了顿,他大步朝外走去,金色阳光洒满他周身,宽大衣袍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泛着锦缎特有的光彩,轻衣缓带,宽袍风流。
朝着万丈阳光中走去,来时雪满肩,去时花相伴。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大半个月。
九皇子府书房,桌案上摆满了如山高的卷宗,杜憬卓停笔按下眉心,擡手又抽出一卷。
“砰!”房门被推开,大片阳光撒进来,崔严泽身穿花里胡哨的锦衣,头戴冠玉,面色含笑,一进来就“刷”一下,打开折扇,像模像样的轻摇两下,往椅子上一坐,幽幽长叹:
“前些日子,沈校尉离京去往宿州上任,我诚邀某人相送,某人不去。
可当日城门口北边的小巷子里,有一辆熟悉至极的马车,你说是谁的?”
眼瞧杜憬卓不为所动地提笔写着卷宗,他稍顿,开门见山道:“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说?”
话音落,书房内沉寂一片,仅有笔锋划过纸张的声音,杜憬卓依旧沉默。
得,又是之前那副死样子,他“蹭”得站起,拿起卷卷宗在手里掂掂:“不说也行,可这挤压半年的卷宗,你打算不日不夜,一旬就赶完吗?”
“能做完。”
冷笑一声:“是啊,三宿没睡,当然能做完。”他实在不理解:“既然那么喜欢,为什么不留下她?”
“留下?”像是他说了什么很难以置信的话,杜憬卓重复一遍:
“凭什么,留下她?”
“可你什么都不说,只会白白错过她。”
好似对于此话,他毫不在意。
杜憬卓笔锋未有停顿:“这样,很好。她本来就属于广阔天地,不该困在京城,不该在...”
“理应如此,故而很好。”
“唰”得下,他合上折扇,莫名生出几分恼火:“你总是这样,什么理应,什么应不应该?说得好听点理智克制,难听点不就是懦弱?跟个懦夫一样!”
缓缓的,杜憬卓的笔停下,擡眸直直对上他的视线:“她想要自由,想要官职,我都助她。只有一样,我不能,亦不敢奢求。”
“嗤”他双手环胸:“她要自由,要官职,和你说出来有冲突吗?
若相爱,这些是你们该解决的问题,而不是把你解决掉。”
明明那样的喜欢。
自从十三岁那件事之后,杜憬卓越来越像个冰冷人,看着还活着,但却越来越像一具会动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