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失控
十年的光景很长,但长不过心中蔓延的情丝。
时光的洗涤分外冷漠,然而敌不过心中烈烈燃烧的火焰。
李婧冉一直以为他们失去了一段记忆所以对她没了感情,可是她却忘记了一件事。
他们......怎么可能不爱她啊?
所有的一切在此时此刻都有了明晰的答案。
他们分明都并未失忆,他们清晰地记得十年前分离时的那一幕,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思她入骨。
李婧冉知晓如今是永安二十八年,距离她的“离开”已经过去了十年。
但是“十年”在她眼里终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数字,对她而言分明只是一瞬之差,她前一秒刚看到他们死在了她面前,下一秒就再次回到了书中,再次看到了活生生的他们。
她没有经历过四十个春夏秋冬季节轮替,也没有经历过三千六百余个日夜的煎熬。
李婧冉是疼的,但她也是幸运的,因为她的这种疼转瞬即逝。
他们却熬了整整十年。
李婧冉在那一刻心中巨恸,她甚至都想象不到他们是怎么度过这些岁月的。
她比谁都知道他们曾经有多爱她,他们可以为了她去死,心中是幸福圆满的。
而当他们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活了过来,世界依旧在转,万物草木皆生,唯独没了她时.......他们是经历了多少,才能活成如今这个看似光鲜亮丽的模样啊?
李婧冉甚至不敢再多留下去,她像是个逃兵一样仓促离开,在无人的角落终于蹲下了身子痛哭出声。
排山倒海的悲沧淹没了她,她感受着无形的潮水蔓过她的口鼻,涌入她的四肢百骸,苦涩的冰凉取代了她的鲜血,让她浑身凉到了指尖。
不知过了多久,李婧冉好不容易止了哭声,想缓慢地站起身时却感觉双腿一阵酸软。
眼前骤黑,她身子往旁边倒时本以为会重重摔在地上,谁曾想却落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
李婧冉慢了半拍地侧眸瞧去,眼睛哭得红肿,发丝也凌乱了。
在她朦胧的视线里,许钰林的脸庞映入了她的眼帘,温润如玉,不染浮华。
十年的光景似乎并未给他留下太多痕迹,他只是比以前变得成熟了许多,温和得令人心颤。
许钰林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为她拨开发丝时微凉的指腹滑过了她的脸庞,他望着她的眼神既包容又无奈:“他们的本意不是想让你哭的。”
他缓缓地搀着她起身在旁边的石凳落座,在她身前矮下身,克制地帮她揉按着小腿,帮助她血液循环。
李婧冉有些不自然地缩了下腿,许钰林察觉了,轻轻扣住她的脚踝,自下而上地笑着瞧她一眼:“多年不见,生分了?”
他看出了李婧冉心中难受,也在尽力活跃着气氛。
李婧冉却并未回应他的这句话,只是好半晌后忽然冷不丁地开口问他:“我应该放下吗?”
她的语气是伪装得很好的平静,平静到近乎冷漠,但许钰林了解她,他听出了她心底的茫然。
李婧冉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她眼前有一辆逐渐脱轨的火车,她知道应该让火车鸣着笛立刻停下,但她只是个无力的旁观者,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车越驶越近,看着一切都乱了套。
她感受到许钰林帮她活络筋脉的手微顿了下。
一瞬之后,他便恢复了动作,好像方才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许钰林垂着眼睑,并未擡头,嗓音是如出一辙的淡然:“为何要放下呢?”
李婧冉撑在石凳缘的指尖收紧了几分,她听到许钰林对她道:“放不下又何妨?日子继续过下去便好。”
不知是在回应她的问题,还是在与他自己说。
李婧冉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身边大部分的人都不记得她了。
她就好像是这个世界的泡沫,亦或者说这个世界是她的泡沫。
一触即碎。
许钰林自始至终都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他最异常的模样就是将长公主府所有的公子都问了个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们是否还记得那个格外不同的“华淑”。
很可惜,没有侥幸。
每个人的遗忘都是一记清晰有力的捶子,一次又一次地粉碎了许钰林心中隐蔽的期盼。
就像是在对他说:认清现实吧,放手吧,她已经不在了。
许钰林清醒地明白自己应该放下,可若是情感都能如此轻易地被操控,那便不会有所谓的求而不得,和嗔痴爱恋了。
过去的这么多年里,几乎没有人能察觉到许钰林的异样。
心狠也好,清醒也罢,他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处理长公主府事物的时间变得越来越久,总是让自己很忙。
忙到只能见缝插针地想她。
他始终执拗地不愿相信她消失了。
这也是为何如今在心中构想了千遍万遍的重逢当真发生在眼前时,许钰林能如他演练了千百次的那般,尽力笑得和十年前一般无二,温和地微笑着朝她微张双臂。
许钰林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她兴许还会回来,他们可能依旧会重逢。
他从没有一刻放下过她,她永远都在他心中,但正如许钰林所说,生活还在继续,他得让自己好好活着。
万一呢?万一她还会回来呢?
一天不行就十天,十天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一辈子,他总归得先保重自己才能等得到她。
这些话,许钰林一个字都没告诉李婧冉。
就像他也没有让李婧冉知晓,这些年里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情,并非是再也见不到她,而是恐惧自己变得太多。
许钰林最惶恐的,就是倘若她回来后,他却已经变得不像十年前的他。
他不知道李婧冉会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到时候会变成什么样,也许会让她感到分外的陌生。
如若当真如此,那么许钰林希望至少他对她而言还是熟悉的,让她能在处处陌生的时代里找到一份心安。
许钰林每天都试图在时光中找到自己曾经的模样,好在她终于回来了,并且他在她眼里似乎还是能给她提供熟悉感的。
李婧冉听到许钰林的那句话后,久久没能回神。
她的腿已经不酸了,许钰林也不知何时起身坐在了她的对面。
李婧冉沉默良久后才轻声问他:“这些年怎么样?”
许钰林温声应她:“若你问的是天下家国,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人呢?”李婧冉擡眸注视着他,眸光很认真,“若我问的是人呢?”
许钰林的话音有一瞬的停顿,但很快就自然地衔接上了:“很难以“好”或“不好”来回答你。”
“摄政王辞了官位,如今带着女儿久住楼兰,再详细的我便不甚了解。”
“阿兄当年以太子身份潜入乌呈,同大晟里应外合,不费一兵一卒攻下乌呈后,班师回朝。百姓们念他恩情将他重新奉上神坛,他......”许钰林隐蔽地瞧了李婧冉一眼,点到为止地带过,“对于动情一事,他直言不讳,自认德不配位脱了祭司袍。后来与陛下协商之后,便去乌呈当了大汗。”
那些众目睽睽下的耻辱,磕不尽的台阶,受不住的罪名被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至于陛下......”许钰林极轻地蹙了下眉,似是在回忆着什么,“他当时似是想跳湖,旷朝了整整三日,但自那之后再无一丝异样。不过这些陈年旧事早已成了宫中秘辛,无从探起。”
“不是跳湖。”李婧冉闭了闭眼,心中像是被钝刀慢慢地磨着,鲜血一滴滴坠下,是痛到极致的僵硬。
李元牧......他是为了寻那金铃红绳啊。
李婧冉缓了好半晌,才感受到新鲜的空气再次注入肺部,让她恍惚间有种还活着的感觉。
再次开口时,尽管李婧冉极力压制着,但她的尾音依旧有些颤:“那你呢?”
许钰林说了天下,说了他们,唯独没有说他自己。
“我?”许钰林的神色微微怔了下,随后才弯唇笑笑,“我这些年过得也还算可以。”
他眼神下移,与她对视,眸光是毫无攻击性的温柔从容:“只是偶尔有些想念你。”
十年后的许钰林比以前更加妥帖了,不论是什么事都能办得毫无痕迹,如今这话术也高明。
许钰林并未说谎,只是很坦诚地交代了一些话,又很隐蔽地藏起了一些会让她难受的细节。
李婧冉从他的眉眼间瞧见了岁月沉淀后的沉稳,她注视着许钰林片刻,都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
反而依旧是许钰林,再次温声开口问道:“这次准备玩多久?什么时候离开?”
淡定得像是寻常友人之间的询问。
他语气里没有一丝怨气,又或许说十年的光景已经足够让许钰林接受“她留不下来”的事实。
如今还能再次重逢,已是他的美梦成真。
只是他问得温和,这个问题对李婧冉而言却犀利。
她自己都回答不上来。
李婧冉原本是想不管不顾地留下来的,但她怎么可以呢?
她在现代有亲人朋友,也有自己的事业,她是得回去的。
这终究只是一本虚构的小说,可就连小说中的他们都知道她留不下来。
他们咬碎了牙和着血吞咽进嗓子眼里,在竭尽所能地送她平安离开。
她不能辜负他们。
正如许钰林所说,她不必放下。
她只需要让自己清醒过来,清醒地做出正确的抉择,清醒地和他们道别。
“明天。”李婧冉如是回应。
许钰林似是笑了下,他轻轻“嗯”了声,只是道:“也好。”
「小黄,带我出去吧。」
当天晚上,李婧冉枯坐窗边良久后,终于在心中对小黄开了口。
只是小黄的答复却出乎她的意料,它有些为难地道:「宿主,不是我不想带你出去,而是........你自己不愿意出去啊。」
「坦白跟你说吧,你之所以回到这里,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公司系统纰漏,而是因为你放不下的执念。」小黄叹了口气,「现在你执念未了,自然是出不去的。」
执念?
李婧冉愣了片刻,下意识追问了句:「什么执念?」
她自认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困住她的事情了,她明明已经决定好了要出去,这难道还不代表执念的消弭吗?
小黄安静了两秒,才开口回答:「我虽然住在你的脑子里,但我也读不透你的心啊。」
它意有所指:「很多时候,人们都是看不清自己的执念的。等到机缘巧合之时,执念恰好就破了。」
她的执念,到底是什么呢?
李婧冉当晚因为这个无解的问题失眠了,熬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有了些睡意。
而就在困倦席来的那一瞬,李婧冉脑海中却莫名浮现了她和李元牧在幻境中的那一幕。
燥夏的烈日下,李婧冉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自己为了要破开幻境,正努力地引导着李元牧:“七殿下,所以你的执念是什么呢?”
李元牧脸上的茫然一如她此刻:“......执念?”
“是啊。”
李婧冉听到当时的自己理所当然地对李元牧道:“就是你想要却一直得不到的东西,是镜中花水中月,无论如何努力都是惘然。”
镜中花,水中月,如何努力都是惘然......
李婧冉恍惚间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李婧冉便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跌入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漩涡,把她转得头昏脑胀。
她的灵魂就像是被磁铁吸出了躯壳一般,浑身变得越来越轻,李婧冉低头望去时才发现自己变成了半透明色。
时空开始扭曲,温度肉眼可见地骤凉,自萧条的深秋变成了寒风凛冽的冬日,但李婧冉却感受不到温度。
她,亦或是说她的灵魂,被夹裹在雪花间,在空气中漫无目的地飘荡着。
直到眼前再次出现了熟悉的大晟皇宫时,李婧冉看着那碧瓦红墙,才意识到她可能以灵魂之体......穿越了。
穿回了十年前——他们复活的那一瞬间。
李婧冉走路都是飘的,随心而动,她只要心中起了念头脚下便会乘风瞬移。
她心中烦乱,原本漫无目的,谁知竟下意识地飘到了李元牧的寝殿前。
李婧冉微怔了下,她的掌心贴在沉闷的漆门,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站在门外半晌,都不知该如何做。
既想推开那扇门,心中却有几分生怯。
她既想见一见此刻的李元牧,又害怕见到他崩溃的模样。
李元牧......此时的他,终究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郎啊。
就在李婧冉心中苦涩之时,只听“砰”得一声,寝殿门被用力地推开。
李婧冉的眸光从少年光/裸的清瘦脚踝缓慢上移,看到了面色苍白似纸的李元牧。
那时还是隆冬天气,寒风刺骨,李元牧身上只穿了件明黄色的单衣,乌睫轻颤着,唇色被显得愈发血红。
他的乌发未束,就这么凌乱地披在肩头,光着脚踩在凝着漫天冷意的水磨青砖,黑漆漆的眸子里是空洞的。
从再次醒来的那一瞬间,李元牧就应当猜到了什么,他只是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就像是忽然忘了怎么开口。
旁边跟随了李元牧十余年的侍从担忧地迎上前:“陛下,您可是做噩梦.......”
话音未落,他便被李元牧打断了。
李元牧茫然地侧脸向他,像是在看他,但眼神却没有丝毫的光芒。
“她呢?”
他的嗓音是那么轻,轻得仿佛连落雪声都能把他覆盖,脆弱易碎。
侍从愣了下:“您口中的‘她’......”
“李婧冉呢?”
李婧冉站在侍从身后,她眼睁睁地看到李元牧在念出她名讳的那一刹那,眼泪就流了下来。
李元牧什么都懂的,他已经猜到了是她的离开换来了一切的扭转,换来了海晏河清,和他们的命。
他就像是一个孩子,分明知道答案,却小心翼翼地向别人询问着。
不知是期盼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个善意的谎言,还是想让他们把他的心割得愈发破碎,通过痛意让他感受到:哦,原来我还活着。
侍从对此一无所知,他不知晓李元牧怀着怎样的心态喝下了毒药,不知他死前有多痛,更不知他此刻口中的“李婧冉”另有其人。
他斟酌着回应道:“华淑长公主如今还在封城,陛下若想见她,不若宣旨召她回明城?”
李元牧闻言便笑,他笑得浑身都在发颤,眼泪止不住地流。
不,那不是她。
他找不到她了。
李元牧一个字都没说,只是蓦得在冰天雪地朝荷花池跑去。
身后一群人少说都跟了李元牧有七年,李元牧即使是那时当众亲手将奸佞斩于剑下时都是面无表情的,他们又何曾见过这位少年天子如此失态的模样?
甚至都已经不是失态能概括的了,更像是......疯癫,被夺舍,被下了蛊,什么都好。
李婧冉心中隐约已经有了些预感,她看着冷风吹涩了少年娇薄的脸庞,吹得他的单衣猎猎作响,吹得身后那一众人慌乱的呼唤声支离破碎。
她不忍再看,可是又像是被某种力量禁锢了一般被迫跟随着他们往前走。
眼前又是熟悉的荷花池,冬日里的荷花败落,只能看到蔫了吧唧的荷花叶和凝着一层薄冰的湖面。
李婧冉看着身后那么一群人想去拦李元牧,可他就跟中了邪似的猛得甩开了他们的制裁,望着湖面的眼神就像是身处沙漠的人看到了绿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