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发疯
远处的火光宛若日食后喷薄迸射的灼热血色,李婧冉望着李元牧时的眸光是晃动的,她嘴唇颤了下却压根不知要说些什么。
连绵的愧疚掺杂着说不尽的情愫,在她心中野蛮疯长,叫嚣着要掠夺她的每一寸呼吸。
哪有什么华淑啊,李元牧分明只有她。
为何李元牧的攻略值达到了100%?那是因为这位向来精于算计的少年郎已经为她抛下了一切。
李元牧从来都不打没有万全把握的仗,他骨子里的谨慎早已注定他会走一步观十步,甚至就连这次前来,李元牧都已经料理好了所有的事情。
他把大晟托付给了华淑,把未来二十一年的规划都尽数做出来给她,任由华淑用他的东西流芳千古。
他安排好了严庚书出征的事宜,确保大晟与楼兰之间的战争不会出现分毫的差错,大晟国土万世无疆。
他甚至都已经寻了人托付绿宝,那没良心的小东西首次露出了无限接近依依不舍的神情,就像是感受到了李元牧的打算,往他手背上舔了一口。
李元牧当即便嫌弃地瞥它一眼,有心想告诉绿宝它是蛇不是狗,但想着这大概率是他和绿宝之间的最后一面了,为了给彼此留一个美好的收尾,他克制着什么都没说。
李元牧将身边的一切人和事都安排妥当。
却唯独没有想到他自己。
枉他多智近妖,如今却心知肚明地赴死。
空气入肺,焦黑得刺鼻,她都快感受不到被氧气滋润的生机,眼里心里都是李元牧。
李婧冉一个字都说不出,泪水无声滚落的那一瞬,她几步上前在火光外紧紧地抱住了李元牧。
“......你个傻子。”
李婧冉的心脏贴着李元牧的肋骨,李元牧能清晰地听到她杂乱的心跳,快且急促。
他身子微僵,下颌微收闭了下眼,半晌后才俯身拥住了她,喉结抵在她的锁骨,眼睫都在抖。
“我猜对了。”他的嗓音是喑哑的。
李元牧闯入乌呈皇宫时,他真的好害怕啊。
不是害怕被抓住,也不害怕被人认出来,他只是害怕自己猜错了,怕李婧冉不在这里。
怕天地广阔,浩若烟海,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李元牧从没来过这个陌生的异国,他也毫无头绪猜不到李婧冉在哪里,直到李元牧恰好听到了旁人提到的“被寻回的太子殿下”。
那一瞬,李元牧立刻联想到了裴宁辞,几乎笃定他的这位大祭司原来就是乌呈的太子。
李元牧知晓,裴宁辞不会轻易放过李婧冉的。
因此他猜想,李婧冉应当是被裴宁辞囚在了乌呈皇宫。
好在他没猜错,他找到了她。
他来带她回家。
两人在火光里紧密地相拥,漫天的殷红仿若为他们披上了婚服,连天地都像是在祝福着赤诚的有情人。
他们很短暂地靠近了不到三秒后,李婧冉便强压下心中万千的思绪,擡脸对李元牧道:“你快走,怎么来的就怎么走。”
“裴宁辞再怎么样都不会伤害我的,犯不着你来送死,划不来的。”
李元牧却只问了她一句话:“你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吗?”
李婧冉便答不上来了。
李元牧知晓她不愿意。
他对裴宁辞算不上特别了解,但他明白裴宁辞和他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爱她。
李元牧自然晓得裴宁辞不会伤她的,可她不愿被折了羽翼当一个囚雀,这就是为何李元牧选择了过来。
他想让她自由,哪怕是不惜一切代价。
“有人潜进来了!我方才看到一个人影往后院那边去了。”一墙之隔传来尖锐的声响,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似的划在李婧冉心尖。
李婧冉无心再同李元牧诡辩,她只知道他不能留在这里,连忙推搡着让他离开,李元牧却纹丝不动。
她急得都出了一身薄汗,谁知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李元牧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很轻柔地将她凌乱的发丝勾到耳后,指尖依旧苍白。
李元牧似乎总是没什么血色,肌肤如上好的白瓷般洁净无暇,唯有他的唇是艳红的。
喧嚣声不绝于耳,李元牧的神色看起来没有一丝异样,他朝她翘着唇道:“李婧冉,你在担心什么?”
“你觉得我会不给自己留退路吗?”李元牧是那么的平静,骤风卷起他的衣袖,吹显少年清瘦的身型。
李元牧如是说着,推着她往外头走,谁知不远处的杂乱的脚步声却愈发逼近。
他迅速扫视一圈,咬了咬牙,示意李婧冉往不远处的一口荒井里藏:“你先进去,我断后,处理干净了就接你一起往北边的封城逃。”
李元牧的这句话乍一听好似没有任何问题,可他往日鲜少会在做之前解释这么多。
倘若李元牧当真能陪李婧冉一起离开,他大可不必与她交代后续的行程,也不会告诉她要逃往封城。
他只需要拉着她的手一同奔跑,跑向那一望无际的尽头,如此便好。
而李婧冉看着眼前的李元牧,他看起来运筹帷幄,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李婧冉却没来由地感到心慌。
他像是较之往日多了几分决绝,而这份似果决又似不舍的道别感令她心慌。
她被他推着往前走,一步三回头,仿佛走在一根悬空的铁丝上,眼泪止不住地掉。
“李元牧......”李婧冉泪眼朦胧地望他,拉着他的衣袖不松手,“你能有什么办法啊?!”
他能有什么后路啊?他还能怎么办?他当真有自救的方法吗?
李婧冉不相信李元牧,他分明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往日从不理解为何有些人能在紧急关头还拖拖拉拉的,直到亲身经历时李婧冉才知晓那种痛彻心扉的心慌。
远处是就快逼近的敌人,他很认真地对她解释道:“严庚书带走了飞烈营,但大晟仍有禁卫军,我不会有事的。”
风吹起他的乌发,有几缕拂上了他的脸庞,他长身玉立,身影单薄,眸光却宁静。
“狗屁!”李婧冉的情绪却很激动,她死死地捏着李元牧的衣袖:“你当我傻吗?禁卫军是大晟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朝城破就是华淑的唯一生机,她怎么可能给你?!”
是,禁卫军诚然是一支势如破竹的精锐,但李元牧不可能借得到啊。
李元牧却很执拗地回视着她,眸光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我的确借来了禁卫军。”
他说谎时会下意识碰耳垂,李婧冉观察半晌,却察觉李元牧此刻并没有。
李元牧说的......是实话?
李元牧在风中对她笑得淡然,甚至确信地朝她轻轻颔首,示意她往枯井里躲。
李婧冉想挣扎,可李元牧平日里那副被她欺负得可怜巴巴不还手的娇气样子分明都是为讨她欢心装出来的。
不论是嵌着她的脚踝把她拖回身下时,还是此刻不容置喙地把她抱着塞入枯井时,他在力气上都有绝对的掌控权。
他对她道:“我毕竟是华淑的亲弟弟。”
算是变相地解释了华淑为何会借兵给他。
李元牧着实太会钻文字空子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却能给她造成一个偏差极其厉害的观念。
他在暗示她:他是华淑的弟弟,华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来送死,因此借了兵给他。
中间的解释是李元牧省略的,华淑极度功利,她的确在后续的谈话间同意了借兵给李元牧,但怎么可能是因为所谓的亲情啊。
是李元牧付得起她想要的代价,仅此而已。
而这份代价,恰恰好是李元牧隐瞒李婧冉的。
不仅如此,李元牧也并未告诉李婧冉,禁卫军如今赶不到乌呈。
他当时心中太乱了,他不知道李婧冉究竟在哪里遭遇着什么,他根本等不及大军整装出发,便单枪匹马地来了乌呈。
禁卫军最早也仍要两日才能赶到。
两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能让李元牧在异国他乡尸骨无存。
枯井被盖上的前一刻,李元牧的杏眸静静凝她片刻,似是有些不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相信我,我可以脱身。”
井盖合上,遮住了所有的光。
李婧冉被他藏在了这个漆黑一片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周遭传来的声音都好似被朦上了一层雾,并不真切。
而就在李元牧将她藏好下一瞬,随着“噗嗤”的泼水声,已经式微的火苗彻底被掐灭。
李元牧往枯井盖上置好了最后一根稻草,直起身,平静如水地看向拐角处在人群簇拥中走出的男子。
身着轻盔的侍卫簇拥着一位身着暗色薄衫的男子,衣袂上大片的重金刺绣图腾有着几分被他克制下去的野性,显得尊贵又神秘。
裴宁辞望着李元牧,下颌微紧,轻启薄唇吐出了四个字:“自投罗网。”
李元牧淡然地回视着他,对这位前大祭司的身份并未感到一丝讶异,只开口对他道:“许久不见,裴爱卿倒是过得风生水起。”
他随意地扫了眼严阵以待围着他的精兵,嗓音含嘲:“投敌叛国换来的荣华锦袍,穿着还适宜么?”
裴宁辞无心和李元牧多废话,若真要本本分分地论起来,还真说不准裴宁辞的“敌”究竟是乌呈还是大晟。
他只冷冷地扯了下唇:“现在把她交出来,孤还能留你个全尸。”
李婧冉缩在枯井中,没有一丝光亮,传来的说话声也是模模糊糊的。
她听到裴宁辞的嗓音是淡漠的:“别装了,方圆十里都是孤的人,你又何必顽固抵抗?”
“李元牧,你已经插翅难逃。”
李婧冉的心跳骤快,她在那片浓稠的黑暗里听到了自己那响如鼓噪的心跳声,仿佛要跳出她的胸腔。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在心中告诉自己:李元牧肯定是留了后手的,裴宁辞这么说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李元牧不怕死,他只怕李婧冉不开心;李婧冉不怕潜逃失败后面对震怒的裴宁辞,她只怕李元牧会无法脱身。
夜风燥热,李元牧闻言却只是笑,姿态闲散地朝裴宁辞道:“你大可以试试。”
裴宁辞眸光微沉,与李元牧对视半晌,擡起手便要示意身后虎视眈眈的士兵包抄上去,李元牧却气定神闲地开了口:“在朕领了如此多年的俸禄,没曾想还是没有丝毫长进。”
他的态度着实看上去太云淡风轻,丝毫不像是身陷囹圄的人,反而倒是颇为唬人。
乌呈其他几位殿下也都踏夜前来,先前本该与李婧冉联姻的三可汗挠了挠头,满脸迟疑地说道:“要不......先等等看?”
裴宁辞自唇齿间迫出两个字,冷冰冰道:“蠢货。”
看着旁边犹豫不决的士兵,裴宁辞扬声呵了句:“都愣着做什么?”
“哟,我们六弟可真是好大的威风呐。”鸢肩豺目的大可汗光是看着就令人无端心生不喜,讽了裴宁辞一句后当即对士兵道:“都给我住手。”
裴宁辞面色不虞,但依旧是隐忍着,朝大可汗微微垂头唤了句:“大哥。”
“太子殿下的这声大哥我可当不起。”大可汗斜斜瞅他一眼,语气里满是轻蔑,“老三在你眼里都是蠢货,我这和他同父同母的哥哥指不定被你背地里如何编排呢。”
如今裴宁辞虽占着太子之位,但大可汗却掌握着实权,他们的大汗父亲如今身体抱恙,大是大非上都是全权交由大可汗拿捏的。
裴宁辞虚有空名,想要在乌呈立足也还得看大可汗的脸色。
而大可汗原本都以为王座是他的囊中之物了,毕竟其他五个有继承权的弟弟都不过是胸无大志的废物,谁知居然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裴宁辞压了一头。
若裴宁辞安安分分地当他的六可汗倒也罢,偏生裴宁辞的心思多得很,居然还想着与他争上一争,大可汗对他自然是态度欠佳的。
李元牧冷眼旁观着乌呈的内讧,杏眸闪过淡淡的嘲讽,看着这场好戏并未开口。
“方才是我失言。”裴宁辞如今只想着要寻出李婧冉,从善如流地折服,朝三可汗歉然道:“三哥乃天上雄鹰,心胸如天空般广阔,想必定能容得弟弟的一句无心之失。”
三可汗被裴宁辞捧得飘飘然,被他那双金眸一凝,看着裴宁辞那张脸,原本便没有多少的气更是散得干干净净。
裴宁辞着实生了副男女通杀的容貌,清清冷冷扫他人一眼都似是恩赐,三可汗吞吞吐吐了半晌,才挠了挠头扭捏地道:“你长的好看,说什么都对。”
大可汗:......
裴宁辞从小到大已经享尽容貌带来的红利,如今早已司空见惯,三两句话解决完三可汗后,状似恭敬地朝大可汗道:“大哥今日料理洪水之事煞是辛苦,不若早些回屋休息,待明日我再来同您回禀。”
他厉来是懂得如何服软的,当时被李婧冉囚禁时懂得用皮囊勾.引她,如今也能精准地看破大可汗的高傲自大,为了达到目的没有一丝犹豫地便放下架子。
大可汗听着这番话也觉得较为舒心,此刻天色的确已晚,他便随意吩咐了两句,便先行回屋了。
待人一走后,三可汗犹豫着刚想和裴宁辞说些什么,下一秒就见裴宁辞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他盯着李元牧的视线凉飕飕的,只扔下一个字:“打。”
士兵们都是人精,大可汗走后,他们自是听命于裴宁辞,如今不再迟疑,抄着木棍便一拥上前。
“砰”得一声闷响,第一棍落在膝弯,痛觉仿佛能一路钻进皮肉打碎骨头,李元牧那一瞬都疼得失了声。
他面色苍白了几分,迎接他的却只是更加残酷的疾风暴雨,李元牧却一直强忍着将呻.吟尽数吞咽入腹,生怕被井盖里的李婧冉听见分毫。
李婧冉窝在井里头,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只能听到一声声的闷响,随后仿佛是人倒在井盖上的动静。
裴宁辞微擡了下手,士兵们立刻喘着粗气让出一条路。
他侧过脸,指尖自一旁的箭囊中勾了根镶着孔雀石的箭,看着仰倒在井盖上遍体鳞伤的清瘦少年,微微一笑。
裴宁辞纡尊降贵般在他身畔矮下身,左耳畔的黑曜石耳坠同他衣领勋章处垂落的流苏都在发颤得摇曳着,在黑夜中都流转着令人挪不开视线的光华。
他冷白的指尖捏着箭羽一端,毫不留情地狠戾扎入李元牧的心口,艳丽的血花顿时在他的衣衫上缓慢地绽放,李元牧的额发都被冷汗浸湿。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她在哪里?”冰冷的嗓音宛如从阎王府传来的索命令,裴宁辞在月光中清绝又干净,指尖却沾着湿热的血液。
李元牧疼得视网膜都泛着雾,他颤着松出一口气,杏眸是极致的黑:“她现在想必已经出了乌呈了吧?”
“裴宁辞,你这辈子都休想囚住她。”
裴宁辞的眸光寸寸转凉,指腹用力,感受着尖锐的箭头破开皮肉时的阻力,看着这位昔日最尊贵的天子痛得脖颈处淡青筋脉都突起却愣是忍着不发出任何声响。
他定定注视着李元牧半晌,似是猜到了什么,擡眸环视着周遭,拔高嗓音冷声道:“李婧冉,你还不出来吗?”
李元牧张口想说话,想告诉李婧冉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想让她别为了他受裴宁辞挟制。
裴宁辞却只命人堵了李元牧的嘴,缓慢地站起身,一字一顿地道:“倘若你现在主动回到我身边,我便放他一条生路。”
井底的李婧冉就如同坠了冰窖,浑身止不住地发凉,她捂着嘴缩在角落里,眼泪滴湿了衣衫。
井外的李元牧口中咬着白布,被压着跪在一旁,清泪无声滑落他的脸庞。
李婧冉,别出来,千万别出来......
“李婧冉!”裴宁辞的语气都变得锐利了几分,他沉声呵道:“你是想亲眼看着李元牧死在你面前吗?!”
“够了。”李婧冉终究是忍受不住,推开了井盖,脸庞上皆是泪痕。
裴宁辞如刀般锋利的眼风顿时凝在李婧冉身上,李婧冉却并未看裴宁辞,反而望向角落处被抓着的李元牧,眸中皆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