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二)
说话的乃是一位白面少年,他从浓稠白雾中踱步而出,整个人都带着极为强烈的阴郁之气。那些雾气并未消散,而是在他身侧逡巡不去,丝丝缕缕地缠在他的身侧。
他那张脸单论五官,其实堪称秀丽,可是那皮肤实在太白了,惨白如纸,面无人色,只有死气,看着有些骇人。
莲空则是愣住了。
……他说什么?
这人方才,唤他神君?莲空扭头看着身侧单手提剑的青衣道士,瞳孔微颤,目露惊诧。
他不是一位普通的道士,而是天上的一位神君?莲空愣愣地想,是哪一位?
他在明光宫当了许多年神将,各路仙神,不能说个个都交情甚笃,但天上有哪些仙尊神君,总还是知晓的。
这是哪一位私访下降的神君?
莲空脑中有些发懵,心中仿佛有个地方一动,眼前有一束光亮起,什么东西变得明晰起来,可是一晃神,就匆匆闪过,如浮光掠影,他没有及时抓住,便掠了过去。
清夜悬偏头瞥了他一眼,方才看向那白面少年,淡淡道:“判官大人。”
“下官可不敢当‘大人’二字,可不敢当。”判官作了一揖,脸上捧出个奉承殷勤的笑容,“大人此次前来,有何指示?但请吩咐,冥府众阴差听凭神君示下。”
这判官惯会逢迎说话,他正说着,看到了清夜悬身侧的人,那笑容露出了一丝裂痕:“你怎会在这里?”
莲空指了指自己,疑惑道:“你,是在说我吗?”
“……你认识我?”
那白面判官却不答了,冲着清夜悬颤颤巍巍地长揖一拜,声音里竟有几分恐惧地道:“您是因为此事前来?这都是冥府办事不力,下官也不知怎会出这种岔子……”他忽然扭头叫了声,“孟婆!”
“……干什么?”一道懒洋洋的女声响起,由远及近地,一个红衣白发的女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她翘起涂着大红丹蔻的长指甲吹了吹,“吵什么?打扰老娘睡觉。”
判官板着脸,指了下莲空,摆出质问的语气道:“他怎么会跑到那里去的?”
孟婆看了一眼,也是一惊,不过很快神色恢复如常:“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事又不是我负责的!你问我干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互相推卸责任起来,莲空一头雾水:“等等,你们……”
你们在说什么?
是不是该和本人说明一下?
清夜悬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吵嘴的两人瞬间偃旗息鼓。
“那您是……?”
“有位故人不幸丧于凶魔之手,”清夜悬声音低低淡淡,“我前来是为请各位阴差行个方便,网开一面,放她入轮回道,转世为人。”
判官那口悬到嗓子眼的气一下子吐了回去,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这个啊,好说好说!当然可以!神君您里面请,下官为您引路。”
清夜悬缓步下了竹筏,跨入门槛,进了阴司之中,他回头看了眼还杵在那里的莲空:“发什么呆。”
莲空回过神,赶紧应了一声,他弯腰将柳月容抱了起来,跟了上去。
清夜悬便转过了身,缓缓跟着两位阴差往前走,长身玉立。
冥府空空荡荡,这地方只有飘浮的阴气和鬼气,前后俱是无边的黑暗,莲空紧走两步,亦步亦趋地跟紧了前方那抹修长的素青淡影。
他渐渐回过味来。
这里是阴司冥府,而这两位阴差认识他。外头是忘川河,而丑婆是在忘川河边捡到的他。
神仙没有来世,身死即灭,魂归天地,这阴司冥府只管凡人往生之事,却管不到仙神。
他会是从这里出去的么?顺着忘川一路溯游而下,最终停在了如意村边。
莲空心中有个地方动了下,他觉得这应该和他为什么会重生有关。
他似乎接近了某个真相。
那判官和孟婆的话语焉不详,可是细究起来,这事仿佛也与面前这位微服私访的神君有些关系。是什么样的关系呢?莲空望着前方的那道清影,那纱袖微微飘举,在鬼蜮的夜色中轻扬,他竟凭空生出了想要伸出手去捉住那衣袖的欲望。
莲空心中一震。
判官和孟婆在前面引路,一人提着一盏灯,幽光朦胧。虽然清夜悬说了不是为这件事而来,但他们内心还是难免惴惴,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还在互相指责。
——那位可是神君当初亲自送来的!什么时候丢的?
——你问我,我问谁?
——这神君要是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你问我,我问谁?
判官一噎,被孟婆这态度气了个半死。须臾,他在一座桥边停下了步子,恭顺道:“神君,此处便是轮回道了。”
清夜悬“嗯”了一声。
判官实在怕这位翻脸,赶紧道:“是这位姑娘要入轮回道么?”
他走到莲空面前,查看他怀中的少女。莲空点了下头,轻轻把人交给他:“正是,可以么?”
“可以,可以。”判官点头,他扭头看了下清夜悬,“神君,我们放这位姑娘进轮回道当然没有问题啊,只是您知道的,这位姑娘……”
判官看了眼柳月容脖颈上的伤口,才继续道:“她现在魂魄全失,只是一具肉身空壳,即使我们放她入轮回,也无济于事啊……”
“知道。”清夜悬淡淡开了口,“这道理你从前已经说过,不必再叙。”
要如何才能复生一具失去魂魄的肉身空壳,五百年前,判官便已同他说过一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