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朗朗晴空,万里无云,仅有一轮白日,晕染开一圈圈光晕,高悬在天际之上。
秋高气爽,一年四季之中,宿州最适宜的天气,不冷不热。
“子舒,子舒。”沈之窈回过神来,正对上范若婉关切的目光:“这几日怎么了是?怎么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想什么呢?”
怔了怔,她方才...跑神了吗?
许是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让范若婉误会了什么,那在马背上的身体,又朝她探近几分,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别害怕,老爷子哪能真生你的气?”说着,视线往队伍正前方的范庭身上绕一圈:“你带那么多人吧,往京城去,老爷子心里能没点数?他默许着呢。”
“这段时间不搭理你,都是做给外人看呢!”
...这些她当然知道,所以才特地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
她不是为此烦心,只是那日杜憬卓的眉眼,时不时浮现在她眼前。
鞭子在空中摔出个脆响,她问声看去,只见范庭高坐马匹之上,手上握住刚刚摔动的鞭子:“现在到石关谷的地界,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语罢,视线似乎若有若无地掠过她一眼。
擡眸望去,两侧是高高的山体,他们正走在两面山体的最低出,此处...最适合埋伏,是该打起精神来。
直直身子,她警惕地查探四周,一股诡异的感觉慢慢在心中浮起。
太安静了。
安静到不似正常的样子,怎么着都该有点儿鸟叫虫鸣的声音,此时此刻却没有一点动静。
右手擡起,按在腰间佩刀之上。
正要告诉范庭得加快脚程,却未料,范庭竟然渐渐慢下来。
“欻——”利箭划破空气,直直钉在范庭面前都空地之上,马匹受惊,嘶鸣几声,往后退上几步。
“有埋伏!”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她立刻抽出配刀挡在胸前,警惕地看向山体两侧。
果不其然,不多时一个又一个的脑袋冒了出来,看样子是大凉的服饰。
伴随几声轻快的马蹄声,山体突出的一块石台之上,阿图鲁身穿狼皮甲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大庆赫赫有名的威武将军,现在竟然要落到我手中,还真是令人意外啊!”他面上依旧挂着令人厌恶的笑意,赤裸裸地自满,毫不掩饰。
范庭勒住马匹,似笑非笑地瞧着阿图鲁:“阿图鲁,现在就说我落在你手中,是不是太早了些?”
阿图鲁嗤笑一声:“你我都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这样的地势,输赢你心里没有数吗?”说着,拿手往地下一点:“说实在的,若你现在认输,说不定还能多留下几条活口。”
语罢,手一挥,在山上埋伏已久的大凉兵士,纷纷搭弓准备,瞄准谷底。
大庆兵士,抽刀摆剑,横挡在胸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沈之窈眼尖地发现,阿图鲁身后,站在手持重弓的松布...
他们这是有备而来,眯了眯眼睛,而...范庭的行踪,他们又是怎么知晓?
军营中,有内鬼。
范庭此刻也敛起笑意:“我大庆将士宁死不降!”
“好好好。”阿图鲁击掌称赞:“只可惜不知威武将军这份自信还能坚持到几时?”
说着,手缓缓擡起。
“等等。”范庭开口:“开战之前,我还是比较好奇,你们从何得知我的行踪?”
一声嗤笑响起,阿图鲁满面嘲弄:“到如此地步,你还不肯相信,是你所为掌控的镇西军中,有人像我们通风报信。”
话音落,一道身穿大庆兵士服的男子,缓缓出现在阿图鲁身后。
范庭眯起眼睛,定睛半晌:“袁宣抚使?”
天光火石间,沈之窈福至心灵,前世,将军府被一位无名宣抚使,以死污蔑通敌叛国...就是这位宣抚使!?
“难为将军还记得我。”袁宣抚使面上无甚表情,淡淡说道。
范庭没有接话,只定定看他良久,到最后问出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他低低笑两声:“我你可能不记得,但或许你曾记得我的义父。”
“你的义父?”
袁宣抚使定定瞧着范庭,缓缓吐出三个字:“季淮生。”
季淮生!?如此一来...前世的种种疑点,都能解释得清楚。
为何一个小小宣抚使,能如此清楚将军府动向,能如何得知军终机密...他背后是季淮生。
怪不得季淮生在那天,如此轻易就放弃抵抗,原来,原来,是在为他铺路。
当时的她已经起了疑心,无论如何都要从军中查出点东西,既然如此季淮生就把自己先交出来,足够重磅,足够让她和范庭安心。
如此,在众人掉以轻心的情况下,方能抹杀外祖,或许,前世外祖战死沙场也是他们所策划...
居然还因此联系大凉里应外合,好歹毒的心思!
“义父把握从死人堆里救出,他不过是想报一个滥杀无辜的仇恨,要打倒你这人面兽心的将军,可大庆皇帝有眼无珠,竟然还嘉赏于你!一群烂货!就该死在这!”
原本平静的面庞,越说越激动,在此刻竟扭曲起来,一把抓过弓箭,搭弓、瞄准、射箭,被范庭,一刀斩下。
只见阿图鲁擡起的手放下,只听得范庭从鼻腔轻轻地“哼”出声冷笑。
在那一瞬,最外围的兵士,不知从何变出铁盾,往里收紧,将他们紧紧护在铁盾之下。
伴随箭矢化过金属的声音响起,位于铁盾之内的他们安然无恙,而后,山体之上竟传来阵阵厮杀的声音。
以及阿图鲁愤怒的咆哮:“他们还留了一手!撤!”
箭矢的声音,已然没有,范庭下令,散开铁盾,大喝一声:“大庆兵士,追!”
一时间马蹄溅起的灰尘,模糊视线,刀锋所过之处是敌人的鲜血。
不出意外,很快俘虏阿图鲁几人。
此刻,团团兵士,方才让出条路来,有一人,广袖宽袍,迎光而来。
“砰。”她的心,不轻不重跳动一下,又赶忙别开视线。
只瞧着范庭翻身下马,深施拜礼:“多谢殿下。”
而杜憬卓则是扶住范庭下拜的动作,目光淡淡投在阿图鲁身上:“无需多礼。”
“若非有殿下提前通风报信,臣也不能与殿下共同设计这番局,不光引蛇出洞,还找出了幕后小人。”范庭爽朗一笑。
杜憬卓却只是淡淡瞧着跪到在地的几人:“内鬼,留不得,阿图鲁,囚禁起来。”
是该如此,阿图鲁还有更大的作用。
等等,怎么她感觉,好像还少了一个人?
松布!
几乎是她想到的同时,利箭划破长空的声音响起,猛地转目,一支重箭直冲她面宇而来。
来不及了!她来不及躲!几乎是同时,她瞧见藏匿于树后的松布,用口型说了句:“去死吧,死女人。”
变故只在一瞬之间。
“噗嗤——”是箭矢没入皮肉的声音。
眼前投下片阴影,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临,反倒是温热的触感,落在她面上,擡手抚面,
是血。
杜憬卓口唇溢出鲜血,重剑从他的后背贯穿到前胸,他却只是笑了笑。
他说:“别怕。”
却没有声音。
巨大的嗡鸣声在耳边响起,所有事物在这一瞬全部被拉远,静得只有眼前之人。
杜憬卓身形一晃,双膝弯曲。
她不知道做了什么,只听到自己撕心裂肺的声音:
“杜憬卓!!!!”
我在。杜憬卓想开口回应。
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身体控制不住的缓缓倒下,视野中,最后的画面,是沈之窈眼眶含泪地朝他扑来。
真好,好幸福。
幸福到想要落泪。
在这一刻,沈之窈的眼中终于只有他自己。
“咚!”再有意识的时候,他似乎陷入一片巨大的黑暗之中。
轻微动了下脚,一圈圈泛着光的涟漪,以他为中心,向着周围荡漾开来。
这是...又是幻境?
自年少之时,痛苦难眠之夜,双目阖上,总是被拖拽到一个又一个的幻境之中。
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周遭一片黑暗,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几番转换,最终凝聚在一起。
映入眼帘的是早春灰蒙蒙的天气,连带着周围常绿的植被,都染上几分灰败气息。
这似乎是...他暗地打量起来,越看越眼熟。
这是昭阳姑姑府邸的后花园。
拧起眉头,怎么会在这?
忽而一阵细微的哭声从不远处传来,细细的抽噎,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
微微敛目,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应该过去看看。
绕过植被,一处假山拐角隐秘的角落,一道红衣身影,半坐在地上,抱着腿,头深深低着,呜咽的声音,细微的传出。
几乎是一眼,他就已经认出是沈之窈的身影。
脚步一顿,又继续朝前走去。
怎么会在这哭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在她身前站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幻境之中,周围一切,就像是走马灯一般,即改变不了结局,也摸不到实体。
可,他所有进入的幻境,都是曾发生过的事...
而他,却丝毫没有这段记忆。
手指攥了攥,垂目而立。
但,怎么办,她还在哭泣。
而他做不了什么,只得静静站在她身边,瞧着她伤心。
哭的那样委屈,那样伤心,他却抚不上她的泪珠。
忽而,细微的响动传入他耳中,一道月白色身影出现在假山拐角处。
不用定睛一瞧,他便认出自己的身影。
敛起眸子,心中却掀起滔天巨浪...
他从未在幻境中看到第二个自己。
那样的真实,像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
‘他’走到沈之窈身边,半垂着凤目,沈之窈缓缓擡眸,微红的眼睛之下,还坠着未干的泪珠。
她愣愣地瞧着‘他’,似乎未曾想到能见到他,喃喃出声:“殿下...”
‘他’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微微伸出手。
沈之窈仰面,迟疑的擡手接下,就在这一刻,画面宛若水波一般消散。
他站在原地,似乎有个猜测,在心底破土而出,生根发芽,双腿灌铅,钉在原地。
荒谬至极的猜测,直觉却告诉他,这或许是隐匿在背后的真相。
周遭景色又在此刻凝聚,偏生要和他作对,嘈杂的厢房近在眼前。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熟悉声音混杂着凄厉的哭声,让他心头一震,口唇张合,发不出一丝声音,难以置信地擡脚迈入其中。
小小厢房之中,满京城贵胄家的女子都聚在此处,她们或不屑,或鄙夷,或是眼中露着兴奋的光芒,窃窃私语,就这样围着跌坐在地,衣衫不整的沈之窈。
她满面泪眼,衣衫不整,双手环胸,以最难堪的姿势跌坐在地。
手猛地攥紧,他想也没想,下意识解开身上大氅,想要披在沈之窈身上,脚步却在穿过身前人时,猛地顿住。
又有什么用呢?
无形的巨手攥住他的心脏,不知从何而来的酸胀感在胸腔酝酿,翻涌。
别哭,别哭,沈之窈,你别哭。
陈玉君在此刻从内室衣冠整洁的出来,他指着沈之窈说道:“是承安郡主,是承安郡主约我在这私会。”
“我没有!我没有!你说谎!你说谎!”沈之窈仰面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帮她,没有一个人为她说话。
她是一个供人戏耍的玩物,落在众人中间,不计其数的眼睛审视着她,嘲弄着她,讥讽着她。
真相是什么,没有在意,他们只相信自己相信的真相。
没人在意她的死活,没人在意她的感受。
别哭了,子舒,别哭,
他们不信你,我信。
别哭,子舒。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
杜憬卓!
你,什么都做不了!
他从未有一刻,这样痛恨自己。
“我没有!”
我知道的,子舒,你没有。
“我没有!”
我知道的,子舒,你没有。
一遍又一遍回应着,哪怕没人听见。
周遭画面又像是水波一般,荡漾出涟漪...这次是个暗无天日的雨夜,只有蜿蜒的闪电,片刻照亮世间。
厢房之前,他看见沈之窈身穿单衣,手持利剑,而‘他’按住她起剑的手腕。
她与‘他’对视,半响,沈之窈手忙脚乱地行礼:“殿下。”
‘他’只是微微颔首,良久沉默过后,‘他’开口:“可否,叨扰几日。”
沈之窈轻声应下,电闪雷鸣之中,沈之窈为形容狼狈的他,提供一处庇护之所。
大雨过后,万物生长,沈之窈站在院中侍弄她的花草,一株株,一朵朵,未曾假手与人,亲自翻土,浇水。
她未曾问过‘他’因何借住在此,也未曾问‘他’何时离开。
两个人静静生活在同一屋檐,未曾碰面,但,无时无刻都在碰面。
‘他’从窗中窥见她侍弄花草的身影,她静静瞧着‘他’在竹林之下翻阅书卷的身影。
直到,陈玉君的来临。
“身为我陈家妇,却从不入我陈家门!整日躲在这破庄园之中,难不成是在庄园里藏了什么别的野男人?!”
陈玉君来势汹汹,擡手一挥,就让身后跟随而来的家丁往里冲。
沈之窈手持浇花的水壶,站在众人之前,一动不动,平淡开口:“威武将军的庄子,我看谁敢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