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
天光大亮,顺着那一扇敞开的门扉,不可抵挡地倾撒而入。
世间在这一刻安静下来,静得只能听到那颗躁动不安地心,“咚,咚,咚”剧烈地跳着。
万般情绪在杜憬卓胸膛激荡地冲击,酸胀发麻的感觉从心间蔓延到四肢,顶得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年。
视线落在伸到他眼前的手掌之上,少女的手掌干燥、温暖,却有着令人安定的力量,如同她本人一般。
他仰面,看向背光而立的沈之窈,日光在她周身氤氲开淡淡的光晕,她那双清亮的双眸,温柔坚定。
他不敢直视。
顿了顿,缓缓擡手,白皙修长的手,即将触碰到她指尖,却突兀地停在半空。
目光落在自己惨白到,宛若从阴诡地狱中伸出骷髅般的手指。
他喉咙滚动下,这样阴冷之手,怎配触碰这样明亮温柔的掌心?
“咚”心猛地沉底,他敛起双眸,缓缓落下手:“何必来此?”
“依计而行,于你...众人,皆有好处。”
话音刚落,沈之窈上前一步:“用你的命,来换陛下,不太值得。”
“何谈值不值得,事成,天下安,如今事败,那便....”
“陛下已薨。”沈之窈打断他的话,略略擡眸,对上她认真的视线:“娴妃动手,刺杀陛下,后又点火烧了乾清宫...”她顿了顿,复又开口:“我没阻止。”
这是强调,他怔了怔,如此,也好。
多少年的恩怨纠葛也该结束。
像是不满他的沉默,沈之窈又上前一步,固执地望进他双眸之中,一字一顿:“杜憬卓,不要去管嘉和帝说些什么,我所识得的杜憬卓,沉稳自持,一切事物尽在他掌握,绝不是现在这副颓废的样子。”
那双形状漂亮地桃花眼中,似乎跃动一簇小小的火苗。
她在生气。
她为何而动怒?
明明,只要按照他的计划行事,他身死之后,就不会有人再来骚扰于她。
她因该高兴才是。
愣愣瞧着沈之窈那双眼中清晰映衬着他的倒影,抿了下唇,他头发散乱,衣襟微敞。
真狼狈啊,他想。
沈之窈却没给他伤春悲秋的时候,固执地将手伸到他面前:“杜憬卓,你担得起‘君王’二字。”
“而我,”她顿了顿:“就是为追随你而来。”
“咚,咚,咚”心脏因为这句话又一次剧烈跳动起来,舔了舔发干的下唇。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那只早已飞走的蝴蝶,在这一刻,似乎又重新落在他眉间。
因为一句话而悲,因为一句话而喜。
心情起落,只因,眼前的,这个人。
还能放手吗?还甘愿放手吗?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
天光大盛,沈之窈执拗地要把他拽出这个吞噬人的沼泽。
她知道她要救下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她知晓,他怀着怎样的心思吗?
手轻轻落在她的掌心,他缓缓站起,却猛地攥紧沈之窈的手腕,往怀中一扯。
即便身穿黑甲,少女亦如同一只轻盈的蝶,落在他怀中。
感受怀中人身体僵硬一瞬,又很快放松下来,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头埋在沈之窈脖颈之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目光幽深。
是她自己回来的。
摆脱他的机会,再无二次。
这一次,直到死,他也绝不放手。
秋日阳光灿灿,光明一片,风也清爽,吹散笼罩在京城之中的紧张不安。
“铛!铛!铛!”伴随三声青铜器具的声音,在京城上空响起,一个时代便就此过去。
京中百姓在家中粮食吃完的前一刻,终于等来了转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即便宗亲之中,有不服之人,例如宗礼王之流,可望着京郊之外,驻扎的三万兵士,再有旁的心思,也按耐下去。
傍晚,京郊驻扎军营的主帐之中,七盏烛火影影绰绰,沈之窈身穿便装,正坐在案几之后,斜斜靠在凭几之上,拿着个话本子,打发时间。
秋金手持一沓信纸,行至她面前:“沈校尉,镇国公府送来信儿,说是他们家大姑娘,今日晚间回来拜访。”
顾嘉卉啊,拿住话本子的手一顿,她擡眼看向秋金,事成已有两三日的功夫,顾嘉卉若是不来找她,那才有鬼呢。
“行,我知道了,备上龙井,她应该喜欢。”
淡淡吩咐着,目光却落在秋金手中那一沓纸上。
还未等她开口询问,秋金已然上前一步,双手将这一沓纸,递到她面前:“姑娘,这是您救出殿下时,在来仪宫中,奴婢收集到的....”
那日她打开门时,确实是有漫天纸张飞舞。不过...那不是杜憬卓被囚禁时,无聊用来练字的东西吗?
秋金沉吟着...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面上神色又似纠结,又似犹豫,话到最后,只是又将纸张往她身前递上几分:“奴婢觉得,您应该看看。”
擡手接过,她斜瞥着秋金面色,抖了抖纸张,嘟哝着:“什么东西,还搞得那么神秘。”
目光一转,落在纸张之上,身形一顿,她愣在原地。
“意映卿卿如晤:
吾欲书信与汝,提笔之刻,不知何其说,迟迟未下笔,却思汝三时又一刻矣。
自此始言,吾动心之初,记忆尤深,应与汝所以,早之甚远。
清辉明月,汝一袭红衣,纵马而来,彼时起,心不随吾,只在于汝。
然,子舒,吾蠢钝无知,愚昧不明,乃朽木也,不知所谓情动,推拒汝良久,陷汝于水火之中。
后,终明晓所念,而不敢以告,是为怯也。
经历许多,吾知晓汝愿,知晓汝志,亦知晓汝善待吾,乃念吾所助汝良多。然,为之不必此,行之所有,凡吾甘愿,吾从汝复知爱之意,需尽献汝。
然,汝见此书,吾恐不复世,愿汝必喜乐安康,又恐汝喜乐太甚,其忘吾矣。
心之卑劣,神厌鬼弃,惧子舒看尽,故而不敢道情之所深,又恐子舒怜吾,而非爱欲。
笔锋至此,言之犹多,不知所言,
子舒,子舒,犹必喜乐,希自珍卫,至所盼祷。
敬申寸悃,勿劳赐复。”
这是第一张,她沉默着翻开下一张,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直到最后一张。
总共十五张,杜憬卓被囚禁了十五日整。
每一张内容不一,但却无一例外的字字情切。
她说不上来现在是何心情,视线只是愣愣地落在纸张之上。
杜憬卓这份情意太重,她承受不起。只是,擡手按在胸膛,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酸胀之意,席卷她四肢五骸,顶得她眼眶有些发酸。
将纸张递给秋金,她没有说话,秋金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姑娘,这些...要怎么处理?”
视线淡淡掠过纸张,她沉默片刻,终是叹息一声:“好好收着,找个机会,交给燕安。”
话音降落,帐外传来亲卫的声音:“沈校尉,殿下求见。”
满京城之中,能被称为殿下的仅有一人。
幽幽叹息出声,她缓缓起身,慢吞吞行至帐外。
天将暗未暗,夕阳最后一丝光线,还在天际挣扎地亮着,杜憬卓身穿月白色轻衣宽袍,一如初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