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木楠雄6
无月无星,市县外的野地,灯火照不见,没有萤火虫。
被行者惊动的蚱蜢飞跃过草丛,枯黄的叶尖抖下夜雾凝成的露水,这一切都发生在席盖天地的黑暗中。
“你看得清路?”
“不然你变成夜光的给我照亮?”
最上决心不再做那种无聊事。
“你要去哪?”
“这个问题问得太深奥了。”
趁着风起,最上糊了他一脸。
“到底是去哪做什么?”
未鬼迎风擡首,头发被掀到脑后。
“参加葬礼。”
风缓下来,发丝又自然垂到耳边。
“神为什么要用腿走?”
“行走人世嘛。”
“那为什么不搭车?”
“没钱。”
“……”
最上已经不想问他为什么不赚钱了。
“刚认识,还是聊些轻松的话题好了。”未鬼问。“你生前参加过多少葬礼?”
“……”
天际暧暧微明,未鬼走到了大道上。潮湿的水泥路黑中透着灰蓝,晨雾从荒草中升起,缓慢地变幻着扩散向灰蒙的天空。
最上随他走着,感知着周遭。
很奇妙,纵使附在儿童或花草上,也从未如此松弛自如地身处天地之间;似乎同他和上了雾气与云气的变迁的节奏,每一微小的窸窣声响都得到理解,没有一寸朝阳的光是刺眼的。
“除去为了钱和人情的,就只有我母亲的。”
“当时感觉如何?”
“什么都不愿意想,盼着赶紧结束。”
现在所回忆的当时的感觉,肯定打了折扣。不过既然会折损,便也不是多紧要的东西。
“你爱她吗?”
“不知道。”
“你怜悯她吗?”
“经常会,但仅限于没看见她的时候。”
最上说得很诚实,未鬼被他逗笑了。
有点冒犯,然而最上想想,是有点好笑。
“而且可怜她的理由不能想得太深。比如我感念她独自生养我的辛苦,尤其在为她的病奔波期间。
“后来往深想,她受了男人的骗,没钱堕胎,所以是她的无知、短视和贫穷让我降生的。我对此耿耿于怀过一段时间,现在倒没什么了。”
那段时间可能有十多天,又可能有十多年,他忘了。
“在优越中出生的孩子,父母也会忘记,或者没有能力给她正确面对人生的态度,就像美乃梨。
“不过我附身她作祟,不全是惩罚她在优厚的环境里却不会好好生活,也是想帮她。虽然听起来像狡辩。”
最上带着淡薄的嘲笑问。
“你应该体会不到人这种矛盾的心理吧,神明大人?”
“我曾两世为人。”未鬼回说。“第二世我的生身母亲,她得罪了人,会被设计死在订婚宴上,在那之前我们见了一面。听她边骂边向我忏悔,我发现即使得到了一直在追求的,她也并不快乐。我什么都没做,然后她死了。你说的帮是指这种吗?”
最上沉默。
“你知道你选中的静子死过一次吗?”
“你……不要说你复活了她。”
“但我没有改变她早逝的命运。”
“那你复活她做什么?”
“到了。”
不过一恍神的功夫,他们已身处城市。
明晃晃的日头斜斜挂于西边天际。
最上仍停留在荒草萋萋的郊野湿冷晨雾里,所见却是混凝土浇筑的建筑和街道,两侧僵硬挺括的假花圈齐齐整整,直通进阔大的布置成灵堂的教堂。
不知何时未鬼松垮的衬衣长裤就变为了与旁人相同的黑西装。
教堂里面人不少,各年龄都有,个个悲痛欲绝,让人不禁以为躺在当中纯白包金边棺椁里的,如不是年高德劭,也当是桃李天下,但棺材前的遗像上是个年轻姑娘。
静子的葬礼。
因为世界的时间是线性前进的,所以显然是第二次。
而四周但凡有空的地方都张贴、悬挂、摆放着另一个形象——
未鬼走到末排座椅悄悄坐下。
人们正全神贯注听石下说悼词。
“虚无中,她生了两次。
“虚无中,她死了两次。
“她人生短促,谦卑而有信仰,生命深处潜藏着铄石流金的岩浆。”
……
忽然,石下睁大眼睛,直盯着后方。
他双手合十,栽栽歪歪奔到座椅走道中段,扑通跪下了。
“神!我至高至圣的神啊!”
他膝行到未鬼身旁,眼泪不住滴到他鞋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