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上)(1 / 2)

沉疴(上)

这是五月初的某天,气候和朗,国王路易十一也依旧在巴黎城中的巴士底堡下榻。事实上,自从1483年初以来,他便始终住在那里——他的中风症日益严重、病体日益消瘦憔悴,以至于已经到了无人搀扶便几乎无法起身行走的地步。国王陛下几乎终日卧床不起,甚至对身边的仆人都充满了怀疑,因此只能由女儿们来照料生活起居;然而即便如此,他仍乐衷于召自己的那群市民参事先生们前来为他报账。每日,璨璨金辉从他床头的小窗里泻进屋内,哪怕最穷苦的乞丐们也能够走出门去享受晴空,而这位可怜的蜘蛛国王本人却只能卧病在床、靠人维生,想到这里,他又不禁妒从中来。

这天早晨,法王路易坐在自己的祈祷室中,一如既往地听臣子上报皇家月度账目。可以望见,屋内除了国王以外,还站着三个人——想必我们曾见过圣迹剧场面的读者还记得,他们是国王的剃须匠奥利维先生与弗兰德使团的两名主要成员:根特城养老金领取者,精明的纪尧姆·里默,以及广受大众喜爱的袜商雅克·科坡诺勒老板。

站在路易十一身后的那位贵族——奥利维先生,正在念流水账,而国王似乎听得很仔细。只见他不时呼呼喘息,又气愤地大叫道:“我看周围的都吃肥了,只瘦我一个人!你们从每个毛孔吮吸我的银元!”

“…真不知道还有什么?简直是挥霍!这样开销的烈火,能把卢浮宫所有的金条都熔化了!”

讲到这里,他的嘴唇又接触银杯,呷了一口药茶,随即又吐出来,说道:“噗!这药茶真难喝!”

等到国王吐尽口中的药汁,那种酸而苦的恶心余味仿佛还绞在他的舌上;遽然间,他全身发疼、一阵抽搐,等到那阵要命的冷汗与眩晕①过后,他才勉强能在靠椅上支撑住身体。

(注:①疼痛感、抽搐、冷汗与眩晕均为中风发作的症状。)

“…陛下,陛下!”

报账的奥利维先生吓坏了,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着急得高声直叫。

老路易将一只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又扶着胸腔大口喘了半天气,这才逐渐缓过神来。他竭力咽下了一口唾沫,等到确认自己还能动,便以虚弱的声调嘱托道:

“去把库瓦提埃御医给我召来。”

过了不知多久,那御医终于受旨匆匆赶来。他推开门小跑进祈祷室内,此时的路易十一已然开始好转,他神志清醒,似乎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唉,陛下!”一见了自己的金主,雅克·库瓦提埃便忙不叠地高声说道,“王上召我来,不知病体如何?”

“噢!”国王答道,“伙计呀,我实在疼痛难忍,耳中鸣响,胸膛里像有烧红的铁耙刮来刮去。”

随后,库瓦提埃便拉起国王的一只手,摆出行家的派头给他把脉。

“瞧啊,科坡诺勒,”站在一旁的里默先生见到这幕,也不禁低声嗫嚅,“库瓦提埃和特里斯唐在他一左一右,这就是他的整个朝廷班子——为他自己预备一名医生,给别人准备一名刽子手。”

库瓦提埃御医号着脉,神色越来越惶遽。路易十一颇为不安地看着他——对方的脸色眼见着阴沉下来。除了国王的病体,这个可怜的人没有别的进钱路了,因此他总是猛宰。

“唉!唉!”他终于说道,“情况确实严重。”

“是吗?”国王不安地问道。

“脉息急促、虚浮、喧响,而且又有间歇跳。”

“天杀的!”

“不出三天,就有性命之忧。”

“圣母啊!”国王惊道,“有什么妙方,伙计?”

“我正在考虑,陛下。”

他请路易十一伸出舌头,边看边摇头,还做了个鬼脸,在装神弄鬼的中间忽然说道:“对了,陛下,我必须禀告一件事:有个空缺的主教收益权,而我有个侄儿…”

“把我的收益权赐给你侄儿了,雅克伙计。”国王回答,“可是,你快点给我去掉胸中的火吧。”

“陛下既然如此慷慨,”御医又说,“想必还会资助一点,帮我改建在拱廊圣安德烈街的那座宅子。”

“哼!”国王未置可否。

“我财力窘迫,”御医顿了顿,接着说道,“那宅子若是上不了新的房顶,那就太遗憾了。房子倒不足惜,原本就很朴实,完全是平民式的,可惜的是约翰·傅博的那些画。那是美化护墙板的,画面上有个在空中飞翔的狄安娜,极为出色,又温柔、又秀雅。那姿态有一种天然的风韵,那发髻梳成新月型,十分曼妙;而那肌肤雪白莹净,谁多看一眼都要心荡神迷。还有刻瑞斯①,也是个绝色的女神——她坐在几捆麦子上,头上戴的麦穗花环,还编进了婆罗门参和别的鲜花。她那明眸无比多情,那双腿无比丰满,那神态无比高贵,那衣裙无比飘逸——那是画笔所绘出的佳妙无双的美人…”

(注:①刻瑞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谷物女神。)

“刽子手!”路易十一咕哝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要建个屋顶,陛下,遮盖那些画,虽说是区区小事,然而我没钱了。”

“你那屋顶要多少钱?”

“哦…房顶有镀金的铜像装饰,不超过两千利弗尔。”

“啊!凶手!”国王嚷起来,“要是我有一颗钻石的牙,他非给我拔下来不可。”

谁知,库瓦提埃听了这话,此刻却不气也不恼——他再清楚不过老路易的脾气了——国王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一提到“病情严重”,无论是作出多么凶神恶煞的模样也会乖乖将钱奉送到他的手中。这些年来,我们位高权重的库瓦提埃御医正是靠着这一手段从吝啬鬼路易十一那里捞取了巨额的财富。

“陛下,”他说着,脸上又堆满了笑意,“您若是想要去掉胸中的火,就必须得作出一定量的牺牲,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新的治疗手段啊——正如您所知道的,对于科学与上帝的献祭,出自金钱的虔敬永远不失为最妙的良方。”

“库瓦提埃博士,您不用在这里给我打哑迷。”老路易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蹙起眉说道。

“这么说吧,陛下,”库瓦提埃也懒得再惺惺作态了,他一耸肩,摊开手,无奈地直摆头,“现有的手段已经不足以驱除缠在您身上的恶灵了,如果想要我研制出新的治疗方法,那恐怕还需要消耗大量的心力与财力呀。”

说到这里,那张妄自尊大的面孔换了表情,从盛气凌人转为低首下心了;朝臣的嘴脸,只有这一种变换方式。病弱的国王本就心绪极为恶劣,见了他此刻这副假意的恭顺模样,更是不禁郁结于心、怒从中来——这位御医倚仗着“自己能给国王治病”的由头,已经不知道从他那里榨取了多少官职和金钱。然而这些年来,非但他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损失的皇家财产反倒是越来越多。

噢,这个借着“医术高明”的幌子去粉墨掩饰自己的吸血鬼!

想到这里,路易十一又立刻擡起头去逼视他,冷淡地说道:“库瓦提埃博士,布西科统领说过,赏赐皆来自国王,打渔只能到大海。看来你是同意布西科先生的见解了。现在你听仔细,我们的记性很好。1468年,我们让你当上了御医;69年,派你去掌管司法宫典吏,俸禄为一百图尔利弗尔——你想要巴黎币;73年11月,我们在热尔日颁诏,封你为审计院的副院长,取代原本的候补官员吉贝尔·阿克勒;75年,让你掌管巴黎城的典狱,取代雅克·勒梅尔;78年,我们又以绿色火漆双封的凭券,特许你们夫妇二人享受十利弗尔巴黎币的年利,在圣日耳曼学校附近的市场收取;79年,任命你为御前参事,接替可怜的约翰·戴兹,领取固定的俸禄。你那领地上的那些房舍、货摊、客栈、店铺,每年都收租金——有普瓦西领地、波利尼领地;而且还特许你在特里埃勒、圣雅各、拉伊河畔圣日耳曼各地征收巨额通行税。尔后你提到你的侄子彼尔·韦尔赛想在教廷中谋取职位,我就在不久前也刚让他当上了亚眠的主教;尔后你嫌自己在巴黎城内的房子实在是太不尽人意,我就在拱门圣安德烈街给你建了一座豪华宅第;尔后你又说自己没有地方可以研究星象学,我就又赐予你那座代达罗斯建造的迷宫花园,让你在里面观测星座…”

路易十一顿了顿,恶狠狠地吐了一口气——他的状况并不乐观:就在国王做出这一系列举动时,我们可以听见从他胸腔中传出那手推风箱般的抽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好不容易吐净了这口气,才咬牙切齿地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尊姓和尊容太相配了。74年,我们力排贵族众议,准许你采用五颜六色的纹章,看你趾高气扬的样子,就跟孔雀一样。天杀的!还没有把你给填饱吗?捕的鱼不是又多又大吗?再多捞一条鲑鱼,难道你就不怕翻船吗?倨傲托大会毁了你的,伙计。托大托起来的总是败落和羞辱。你还是免开尊口,好好想一想吧!”

这番话声色俱厉,库瓦提埃听了十分气恼,脸上又恢复放肆的表情,近乎高声地咕哝道:“陛下,既然如此,事情恐怕就变得很难办了——看来您或许是不打算把这病给医好了啊。”

可怜的国王陛下本就因病而性情大变,见他如此猖狂,更是怒火攻心,当即便再无法忍耐,立刻高声叫道:

“你这说的是个什么话?难道你就能把我的病给治好了!?你自己讲,你先前用的都是些什么疗法?”

我们在此需要说明的是,尽管在去年暮秋时,我们的库瓦提埃御医还在用“服下琥珀、人头骨与牡丹根的混合药汁”这一方法[1]去治疗老路易的中风症;而到了后来,随着法王路易的病情日益加重,或许连他自己也都意识到了这种方法不能持久——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换了一种新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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