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那罗看着暗格内垒成小山的指骨,没做犹豫,直接拿起桌上小刀削掉了自己的拇指。
刀锋过处,血珠迸溅在阿羞脸上,滚烫的触感让她瞳孔骤缩。
但转瞬,她就仰头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绣着金线的袖口擦过僧人苍白的脸颊,
“原来和尚也是来和奴家共赴极乐的呀~”
她故意将身子压得极低,酥胸几乎要贴上那身洁白僧袍,声音带着风尘女子的媚态,
“早说嘛,何苦装得这般清高?”
“摸摸看?”
“阿弥陀佛。”紧那罗后退了半步,突然想起初见阿羞时,那抹藏在狠戾下的脆弱,轻轻叹息一声,
“施主眼中有三盏灯。”
“一盏照着恨,一盏映着惧,还有一盏……在等黎明。”
“少拿佛门空话哄人。”阿羞扯起嘴角冷笑,转瞬间,便褪下了石榴裙。
“奴家早就听够了这般言语。”
“你做是不做?”
紧那罗摇头,蘸血的指尖在暗格木壁上画出个残缺的莲花。
血珠沿着木纹蜿蜒,渐渐勾勒出个蜷缩的孩童轮廓。
阿羞瞳孔骤缩。
这画面她太过熟悉。
正是她十三岁那年,被卖入青楼前夜,在柴房哭泣的身影。
紧那罗望着眼前神情呆滞的女子,做了个佛礼,
“三千指骨压不碎执念,正如深巷锁不住月光。”
他拾起滚落的胭脂笔,在自己掌心画了朵佛莲,
“施主可知,这第三盏灯为何不灭?”
阿羞盯着他掌心渐渐晕开的血色,咬破了朱唇而不自知。
楼下传来醉汉的哄笑,却像是隔了层厚重雾霭,听不真切。
她沉默了好久。
突然抓起案上青瓷杯狠狠掷出,碎片在紧那罗脚边炸开。
“滚!”
“带着你的佛理滚出醉仙阁!”
而那僧人只是合十躬身,额间红痣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明日酉时,贫僧再来寻你。”
话音未落,木阶已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阿羞看着桌上留下的断指,也不知怎么,情绪突然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
此后一周,紧那罗每日酉时准至。
但这白衣僧人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逾越之举。
他会说起唐国江南采莲女哼唱的童谣,会解读晨露如何在蛛网折射出七彩光芒,更多时候只是安静倾听阿羞刻意带着嘲讽的过往。
每次离去时,紧那罗都会从袖中取出用布巾包裹的断指,整齐码放在暗格边缘,动作如同供奉舍利般庄重。
阿羞曾问过,
“和尚,你明知我那些规矩不过是戏耍恩客的把戏。”
“你既不选择与我行那鱼水之欢,为何要留下手指?”
菩萨却只言,
“诸相非相,因果不空。”
“施主设下这「断指之契」,既是枷锁也是护身符。”
“若贫僧破了这规矩,他日旁人便会以「你对僧人都可破例」为由,强行越界。”
阿羞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替她着想,但她却没有多做言语,只是沉默着将断指妥帖收进暗格最深处。
……
又是一日酉时。
紧那罗如期而至。
阿羞倚在雕花栏杆上,看着僧人手上八道猩红的血痂,神情带上了些许晦暗。
她沉默了好久,故意将半褪的石榴裙又扯开几分,露出锁骨处暗红的吻痕,
“高僧还来?”
“不如尝尝这醉仙阁真正的滋味?
紧那罗却在三步外合十,指尖夹着片沾露的荷花,
“前日施主说,十三岁那年被卖入青楼时,看见河面上漂着这样的荷花。”
他将花瓣轻轻放在案上,烛火掠过阿羞骤然睁大的眼睛,
“贫僧今日去了城郊荷塘,算是长了见识。”
“原来荷花扎根淤泥,也能开出洁净的花。”
阿羞身形颤抖了一瞬,洁白的荷花刺得她眼眶发烫。
这些日子,这和尚每日带着不同的物件,
——沾霜的枫叶、刻着偈语的木牌、甚至是清晨沾满露水的狗尾巴草。
他从不碰她,却总能说出那些被她埋在心底的往事。
“你究竟是人是鬼?”阿羞突然抓起桌上的胭脂盒砸过去,却被紧那罗抬手接住。
盒盖打开,露出了藏在夹层里的半截银锁。
月光照在锁面上,倒映出模糊的“长命百岁”字样。
紧那罗沉默了一瞬,旋即取下那“长命锁”,亲自戴在了阿羞的秀颈上,
“贫僧只是想听施主说说,那第三盏灯的故事。”
阿羞望着那抹银光,多年来堆积的怨毒与恐惧,突然化作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
……
她叫阿羞,生的极美。
幼时住在城南破落的竹篱小院,母亲削竹编筐的手艺养活她们娘俩。
春日,母亲会将新抽的柳枝编成花环,戴在她发间。
盛夏,竹筐盛着井水湃过的酸梅,娘俩就着月光慢慢吃。
阿羞总爱蹲在母亲膝边,看纤细的竹篾在那双布满薄茧的手里翻飞,听母亲哼着不知名小调,声音温柔得像院里那株老桂花树落下的花瓣。
每次编完最后一只竹筐,母亲便会带她去市集。
卖完竹器,就买两块麦芽糖。
阿羞总把自己那块含在嘴里,甜丝丝的滋味还没化开,又急着伸手去够母亲的衣角,听她笑着说,
“慢些跑,仔细摔着。”
可乱世的幸福要比风化后的瓷器更脆弱。
十二岁那年,她被人贩子从家中掳走。
母亲攥着她的手死死不放,抵死不从,拼命争扎,却被一刀割断了喉咙。
这犹不算完,在人贩子一声声污言秽语中,母亲的尸身被泄愤般砍成了肉泥。
温热的鲜血溅在她脸上,那是她对家最后的记忆。
此后,她被关进暗无天日的水牢,铁链磨破脚踝,老鼠啃食伤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她再见到天光时,已身在醉仙阁。
老鸨掐着她的下巴,笑着说,“这么美的脸蛋,可得好好调教。”
从那以后,她的世界只剩下永无止境的折磨。
不听话就会被鞭子抽,学不会媚笑就会被烙铁烫,后背、脖颈、大腿,布满了狰狞的伤痕。
女人善妒,老鸨也是女人。
明明青楼中,干净身子最值钱,却依旧让那龟公们轮流……
……
又是一年春。
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学会逢场作戏,用美貌换取生存的权利。
幸好,她生的貌美,大人物们对她都“关爱有加”。
索性让她成了这醉仙楼的管事者。
在清算了那些霸凌者后,
她定下“断指”的规矩。
可看着那些道貌岸然的恩客为了一晌贪欢自断手指,她心中的恨意却愈发浓烈。
对她来说,每一根指骨,都是她复仇的见证,是她在这肮脏世间留下的印记。
那些人说她是醉仙阁的头牌,是男人趋之若鹜的尤物,却无人知晓,在这副绝美皮囊下,只剩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
闺阁里,阿羞状若疯魔,抓起紧那罗留下的断指狠狠咬进嘴里,
“知道为什么要客人断指吗?”
“因为这里的每夜,我的指甲都在抠挖着木板,直到十指血肉模糊!”
她癫狂地笑着,笑声里带着铁锈味,
“三千指骨?”
“哈……!”
“不过是把我受过的罪,千百倍还给那些畜牲!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畜生的血,比娘的血更甜。”
“阿弥陀佛。”紧那罗有些不忍的闭上了双眼,
“施主可知,佛陀割肉饲鹰,并非肉能饱腹,而是以慈悲化去嗔念。”
“这三千指骨,何尝不是困住施主的另一个牢笼?”
阿羞突然将咬得残破的断指狠狠砸向紧那罗,指骨擦着僧人的耳畔飞过,
“慈悲?你让我拿什么慈悲去喂那些畜生!”
她踉跄着扑进指骨堆,“你去问问这些手指的主人,他们可曾听过什么慈悲!”
紧那罗却在满地狼藉中跪坐下来。
他拾起一片碎镜,镜中映出阿羞扭曲的面容与背后交错的疤痕,
“当年佛陀剜目施人时,也曾问过自己。”
“这痛苦究竟是业火,还是渡船?”
他掀起洁白僧袍,袍下露出更多新旧不一的戒疤,
“施主可知贫僧为何日日断指?”
见阿羞不答,紧那罗也不恼,依旧不紧不慢的说道,
“这世间苦痛,若非亲身经历,终是隔靴搔痒。”
“施主剜心泣血之过往,贫僧虽不能替你承受,却愿以指断之痛,尝一尝你曾咽下的苦。”
他抬手示意这八根断指,
“这些伤痕于贫僧,是修行的印记。”
“于施主,却是被碾碎的往昔。”
“贫僧以痛共情,不过是想让你知晓。”
“这蚀骨之痛,有人愿与你同尝。”
阿羞听了,猛地攥住他残缺的手掌,指尖深深掐进结痂的断口,凄声道,
“你以为这样就能懂?”
“那些人撕碎我衣裳时的狞笑,烙铁烫进皮肉时的焦臭,是你断几根手指就能体会的?”
紧那罗任由鲜血顺着掌心滴落,声音依旧温和,
“贫僧不敢言懂。”
“只是在断指剜肉的刹那,总能看见施主蜷缩在水牢里的模样。”
他忽然屈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她沾满血污的手背,
“若贫僧的痛,能让你记得竹篱小院里桂花香的模样,便是值得。”
阿羞的瞳孔剧烈震颤,攥着紧那罗断手的力道突然松脱,整个人踉跄着跌坐在指骨堆里,银铃在脚踝处疯狂摇晃出杂乱的声响。
她死死咬住下唇,却怎么也压不住喉间泛起的呜咽。
“你凭什么……”阿羞突然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凭什么现在才来?”
“凭什么要等我烂成泥沼时,才来说什么竹篱桂香?!”
她指甲深深抠进掌心,仿佛要将过往所有的委屈都借着这痛楚发泄出来,
“我等了那么久,等到指甲烂在木板里,等到心被剜得千疮百孔,你现在说感同身受?”
她突然扑进紧那罗怀里,攥着他的袈裟疯狂捶打,哭声混着断断续续的咒骂,
“我恨……”
“我恨那些人!”
“我恨我自己!”
滚烫的泪水浸透僧袍,积压多年的情绪如决堤的洪水彻底爆发。
\"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没人来救我……?\"
“为什么没有人救我的母亲……?”
她猛地抬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紧那罗,
“为什么世道会是这般样子?”
“我做错了什么?”
“回答我啊!”
“我又做错了什么?!!”
紧那罗被她问得浑身一颤,怀中女子的悲泣如重锤般敲击着他的佛心。
是啊……
她做错了什么?
她母亲又做错了什么?
紧那罗突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困惑。
为何灵山脚下竟会有如此惨绝人寰之事?
为何慈悲的佛祖,对这些苦难视而不见?
半步大罗的伟力,不是轻易便可扭转这些悲剧吗?
为何不做呢?
他轻轻环住崩溃的阿羞,这一瞬,佛偈在心中乱作一团,唯有怀中女子颤抖的身躯,真实得令人心痛。
不知过了多久,
阿羞的哭声渐渐弱成抽噎,却仍死死攥着紧那罗染血的袈裟。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声音沙哑,
“和尚……我累了。”
紧那罗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贫僧愿为施主清扫前路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