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季劭聪·莫青(三)
当晚天黑的早,等光线彻底暗淡下来不怕敌兵会再看到浓烟后,季劭聪便赶紧将之前捡来的柴火点燃了,冰冷刺骨的山洞里终于开始有了温度,但白天被两粒胶囊回缓了一些精神的莫青,却因为一整天都过于寒冷的环境而再次陷入了高烧昏沉的境地。
季劭聪将他移到火堆旁边,一遍遍的从外面捧来干净的雪使劲的搓着他的手心、脚心、腋下和大腿内侧,这些都是跟骆铖学的,只是骆铖教的是最好用酒精,没有酒精就用酒,而他现在条件有限,带来的酒精在烧粮草时也全部用完,因此只能用雪来代替。因为他们刚来北境之时骆铖就给大家都说过,若是不小心困到雪地里生病了,身上又没有药物,那么唯一有可能救你的,就只有雪!
干净的雪!
所以此时的季劭聪便满脑子都是这句话,一遍又一遍的出去用袍摆把雪兜来,然后使劲的擦拭莫青的身体,整整不间断的擦了两个时辰后,莫青那一会儿滚烫泛红一会儿又冰凉泛青的身体终于消停了下来,降到了一个虽还是有点烧,但已经稳定了的状态后他才麻木又僵硬的收了手。
但莫青还是没有醒。
或者说是没有完全清醒。
中间他断断续续的挣过几次眼,每次都是虚弱的笑着安慰他一句:“小春儿乖,我没事……”,然后就又再次不省人事。等天亮后,就更是再没有醒过一次,这才有了前面季劭聪抱着他哭着求他不要再睡的状况发生。
“求你了,莫青,求求你了,别睡,醒一醒,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阿铖肯定马上就会来救我们的了。求你了……”他让莫青躺在自己怀里,抱着他的脑袋大声哭嚎着,滚烫的泪水划过僵冷的面庞,不住的哀求:“你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季劭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内心自责懊悔不已。
就在这时——
“大哥!季劭聪!”
“季将军,你在哪?”
“莫首领……”
季劭聪以为自己幻听了,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是骆铖他们找来了,遂赶紧将莫青放好,出去循声大喊道:
“阿铖——我在这——!你、你快来,莫青要、要不行了……”说到后面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骆铖闻声擡头,才发现他在山崖中段的一个山洞里,上去的路不好走,便吩咐其他人在原地待命,他自己则快速爬了上去。
其实主要也是怕万一有人受伤需要进空间的话,人太多不好操作。
果然,一上来就听到已经哭成了核桃眼的季劭聪跟他说,莫青快要不行了。
骆铖:……
幸好没让人跟来。
于是他二话不说赶紧将二人带进了空间的灵河里,将莫青上衣脱了下来,快速替他取出箭头,转头正打算去竹屋取个杯子来给对方喂水时,就发现自己大哥竟然将莫青的裤子也给扒了个精光,此时正双手小心翼翼的捧着一捧灵水看向他,神情疑惑的说道:
“阿铖,快把他的嘴捏开啊!”
骆铖:……
伤的是后心,你却把人裤子也给扒了是为什么?
而且是连底裤都没给留……
骆铖无语的看了自己傻大哥一眼,但此时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所以还是快速上前捏开莫青的嘴,让季绍聪将水灌了进去。
灵水不宜一次喂多,但季劭聪此刻关心则乱,因此当他还想再喂第四捧水时被骆铖给拦下来后,还一脸惋惜的啧了两声。
骆铖:……
不过也没惋惜多久,因为很快他又开始将莫青翻成侧面,帮他清洗起了前后胸的伤口。
骆铖:……
刚刚拔箭前和拔箭后我都有洗伤口,大哥你是突然眼盲了么?
不过看对方那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一件绝世珍宝的样子,骆铖还是无声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想——但愿莫青对大哥也有相同深厚的感情吧,否则,事情可不好办哪。
当天中午,莫青彻底清醒,骆铖便带着所有人绕道断雪山后,疾驰前往了伊里。季绍聪负责照顾莫青继续养身体,骆铖则是雷厉风行的用一天时间找出了将他们行踪计划泄露出去的奸细,次日便将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
这场由北境和南境同时发动的战役前后共持续了两年多的时间,期间还加入了一个“黄雀在后”的辛度国,四面边境,三面就在面临战事,而被攻击的天晟朝却是从一开始就国库空虚、战力不足,其艰难程度完全无法用语言去表达。
但英明的天晟皇帝、睿智的天晟将军、还有勇武的天晟儿郎以及誓死保卫家国的天晟子民们,愣是将这三面困局给一一破解,为未来少说三十年的安定打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因为这一仗前所未有的特殊性,所以贺鸿对有功之臣们的封赏也是前所未有的慷慨!莫青为了季绍聪,也为了自己的部族以后不再受他人侵害,遂与部落长老们一致决定——将羌狄容纳到天晟,加上之前与天晟大军的合作,以及他射杀伊弥突的功劳,都足以让贺鸿以足够的重视来对待他和整个羌狄部族。
但莫青却拒绝了超常的封赏。
因为他们初初归顺天晟,太过惹人注目并非一件好事。因此他请贺鸿将自己的封赏和职位都降了一些,只要了个骠骑将军、三等俸禄,和归定国公骆铖麾下的职位而已。
不过自己的封赏虽然请求皇帝让变少了,但整个羌狄部族的封赏他却没有推脱,因此归属天晟的羟狄人便可以即享受天晟的所有优良政策、土地封赏、粮食蔬果等优先优等低价的正常供给之外,还三代以内不用上税、不用服兵役,并且可以享受三次以内,想去天晟的任何地方落户都可以除了户籍证明之外,再无任何麻烦,并还白送落户地不少于五亩的良田和两亩宅基地的优享政策。
莫青和五位长老们都没想到贺鸿会慷慨至此,尤其贺鸿并没有剥夺莫青羟狄族族长的身份,羟狄族所有族人依旧归他所管,并且还给了他们的家乡归伊里州保护,但土地却依旧归他们羟狄族所有,并允许他们可以继续拥有自己私兵的权利,因而整个羟狄族对此诚意十足的赏赐都很满意。
唯一不满意的,就只有兵部尚书季大人了。
因为他没想到,自己一直以为只是有些小聪明的小儿子,竟能做得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并且还做的那般有模有样,一点都不比当年的自己和已在战场多年的大儿子差什么。
但令他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刚让他生出骄傲心绪没多久的儿子,战后竟然直接给他带了一个“儿媳妇”回来,还是在回来一年多之后了才告诉他。
这个“儿媳妇”什么都好,长得好能力强,家世背景也不错,但问题是性别不对,气的他病倒在床了好些天,连早朝都没有去上,直接扬言要么他再娶个女子回家传宗接代,要么和那个羟狄首领断个干干净净,如果两个都做不到的话,那就别想再认他这个父亲了,他季元哲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季绍聪便清瘦了许多,人也变得沉默,除了陪在身边的莫青和几个知交好友之外,任何人都不见,包括前来劝人的季邵云。
因此这一日,骆铖便带着“落花斋”的桂花糕、“陈记卤肉铺”的卤猪蹄,和“小盼酒馆”自酿的“盼归酒”,前往了兵部尚书府。
**
“定国公前来,老夫却身体有恙未能远迎,还望见谅。”
卧房内,季夫人扶着季尚书赶紧下床上前问话。
“季叔父客气,身体可有所好转?”骆铖将手里提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后,上前将人又扶回了床上,温声问道。
“唉……”季元哲摇头叹气,“那个逆子如此一意孤行,老夫怎么可能还会好啊!”
“说的也是。”骆铖闻言点点头,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盏呷了口茶后,不明所以的笑了一下,慢悠悠的拿着茶盏晃了晃,语出惊人道:
“既如此,那季叔父便将尚书之职辞了吧。”
一语既出,当即便怔愣了季元哲夫妇,二人不由互相对看一眼,都不明白骆铖此话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但对面的骆铖却像是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般,依旧盯着手里慢慢晃悠的茶盏继续说道:
“正好莫青作为羟狄族首领,武艺高强谋略过人,同时又领导能力极强,再加上此战中最难打的北境之所以会被我们不过两年多的时间就给打了下来,可以说他功标青史都不为过。因此,虽他自己功成不居,只领了个三等俸禄的职位,但圣上与我等同僚却都觉得,不能如此薄待了功臣。”
话说到此,他方才懒懒的擡起眼睑,眼神清冷的看向对方:
“尤其大哥正直善良、白水鉴心,我们其余人再亲厚,也总比不上至亲至爱之人的回护。但既然以后他都不会再有至亲了,那么让莫青这个挚爱过的好了,也才能让他过得好,尤其是你也说自己不会好了,是不是这个道理?季、叔、父!”
“你、你……”季元哲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当即气的双眼猩红,哆嗦着伸手怒指他,想要骂他,可却一时怒火攻心,差点气个倒仰,还好季夫人在旁边帮着顺气,不然此时就要派人去请大夫了。
“定国公果然好算计,家父不过才生病几日,就已经替外人打算起了他的职位,难怪是能年纪轻轻就成为公爵的人,果真让人佩服!”刚听下人说定国公到府后便连忙赶过来的季邵云,一到父母卧房门前就听到了骆铖说的那一番话,当即气得顾不得什么礼节,直接推门进来看向骆铖就开口讽了过来。
“哦?”骆铖没理他的态度,继续从容地喝了一口茶,道:“看来上将军对圣上的决定很是不满哪,既如此,那我替上将军上达天听如何?”
季家父子俩闻言当即变了脸色,这要是被圣人给误会了,那他们季家也就完了。
“你胡说什么?”季邵云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黑的,沉着声回道:“我说的是你,与圣上何干?”
季元哲一听此话气得拍了一下床沿,狠狠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平日里那般沉稳可靠的一个人,今日是中邪了么?怎么如此愚蠢?就连季夫人都没忍住着急的看了他一眼。
果然,骆铖在听到这句话后当即就嗤笑了一声,“不论我年轻还是年老,公卿之位都是圣上封赏的,上将军对我得了这位置心存不满,难道不是对圣上的决定不满?”说完他还毫不掩饰的“呵”了一声,嘲讽意味拉满。
“你……”季邵云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他在骆铖第一次反驳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话已即出,只能尽量找补。可他忘了,对面的骆铖虽然平日里沉稳雅正、惜字如金,但却是个能在琼林宴上怼的当时的枢密使大人朱措差点就在宴席上犯下滔天大祸的人。平时他话少惜言如金,只是因为他懒得说,并不是不会说。
“更何况,”骆铖继续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骆铖虽不比先圣先贤,但著书立说、救灾解难、戍边卫国、改善农桑,单论其中一点的功绩就都不比你镇北上将军的功绩差,既然你只做了戍边卫国就都能得个上将军来做做,那为何我就当不得这个定国公了?”
骆铖每说一字,季邵云的头就越低一分。一直以来,他其实都是很钦佩骆铖的,即使没有弟弟季劭聪的关系,他也一直都拿骆铖当朋友和榜样的。今天只是……
“是我说错话。”他深吸一口气,拱手对骆铖深深一礼,“在下平时从未有过半分对定国公的不满,今日之所以言辞莽撞,也是因为方才定国公对家父的不敬之语,一时气愤才说话不过脑子,还请定国公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骆铖淡淡的看着他,完全不为所动,“不敬?”他沉声低语了一声,将手中茶盏放下,继续道:
“于公,我是定国公,而令尊不过是兵部尚书,一个是公卿,一个却只是个三品官员,身份差异也只有令尊敬我的份,何来我反敬之说?”
“你——”
“于私,”骆铖不想听他再说什么,直接打断,“令尊已经决定不认我大哥这个儿子了,既然跟我大哥都没关系了,那跟我又有何关系?我为何要敬?”说着转头看向季元哲,勾起一边唇角,露出了一个嘲讽意味十足的笑容,轻声说了一句:
“难道是因为令尊为人德行有多圣贤,还是为父行事有多公正,值得他人可以不顾世俗礼节的来敬他么?”
季家三人在听到他最后这声轻却话重的两句诘问之后,都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会有此质询?
“……定国公,”几息之后,还是季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忍不住反驳道:“就算您拿身份的原因而不敬我夫,我季家都认,毕竟这世间规则便是如此。可你要说我夫为父行事不公,那恕我不能茍同。”
“哦?”骆铖挑眉看她,“季夫人是觉得我说错了?”
“对。”季夫人回答的铿锵有力。
“……原来如此。”骆铖凝视她几息后,摇头失笑,“看来,在下之前并没想错啊。”说完他便倏然起身,看了季元哲和季邵云一眼,道:“既如此,那就还请季尚书早日向外界说明,次子季劭聪,从此往后与你季家,再无瓜葛!”
说完不等季家三人反应,便一声“告辞”,转身便走。
季元哲气火攻心,憋得整张脸都成了猪肝色,连眼睛都充满了血丝。季邵云也顾不得其他,当即飞身上前,在门口拦住了骆铖。
“定国公最好将话说清楚,否则就别怪我季景煜今日得罪了。”镇北上将军季邵云,字景煜。
“说清楚?”骆铖冷眼漠然的看向他。
“是。”季邵云咬牙点头。
他不知道事情到底为何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明明以往骆铖对他、对他们一家都很友好,就算因为父亲与二弟之间的矛盾,也断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啊?因此,无论如何,今日都不能让骆铖就这样出了他季家大门,不然,以骆铖绝世的能力和对二弟的兄弟情义,他季家,将再无以后可谈。
骆铖闻言转身,看向季元哲,问道:“尚书大人也是这样想的吗?”季元哲未答话,但从对方目含怒火的表情来看,应该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他微微点头,道:
“好,那我今日就跟你们说个清楚明白。”
于是他又缓步返回去,坐在了之前坐的椅子上,看着对面的季元哲夫妇,一件一件的开始问道:
“泰安十五年,国子监幼童堂教谕对当时的兵部侍郎季元哲之次子季劭聪关于对春秋的一些看法大加赞赏,人前人后无少夸赞,直至去豫州办事返回的兵部侍郎季大人知道时,整个京城可以说上至先帝,下至百姓,人人都知道了侍郎次子是个百年难遇的天赐神童,敢问季尚书,可有此事?”
季元哲怒目圆睁,喘着粗气紧盯着他点了点头,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是。”
“那季尚书可还记得自己当时面对他人对自己次子的夸赞时,又是如何回应的吗?”
季元哲没再回话,季夫人刚想开口,转而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而忍了下去,反观一旁的季邵云则却是完全云里雾里的状态,不知道骆铖此时提那么早的事情来说做什么?
“您对所有夸赞自己次子的人——包括先帝在内,全都说次子季劭聪从小顽劣不堪,从不认真读书,因此能说出那般让人惊叹的看法不用想也知道是抄了前人的答案,定然不是他本人的能力。”骆铖冷冷的盯着季元哲,“之后更是为了让别人相信你说的话,硬是将次子季劭聪狠狠揍了一顿,让其不吃不喝罚跪祠堂三天,后又逼他去学堂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自己之前所说的话是抄了一本杂书里的答案,并非自己所想。”
“而那时的季家次子季劭聪,不过六岁尔。”
季邵云看了看自己的父母,又转头看向他,像是想要问什么,又不知道问什么似的踟蹰在那。而骆铖没理会他的异样,继续冷冷的盯着季元哲往下接着说道:
“泰安十八年,当时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向国子监祭酒状告兵部侍郎季元哲次子季劭聪,斥其性情古怪心狭暴力,因自己儿子不愿与其一同去欺辱其他同年,便暴打了自己儿子,致其浑身是伤左腿腿骨断裂,敢问季尚书,可有此事?”
这次季元哲只是猩红着眼,并未回答。
“那季尚书可还记得,这一次,您又是如何解决此事的吗?”骆铖勾唇冷嗤一声:
“您不听自己儿子说的,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之子一直霸凌翰林院修撰的儿子,那天之所以打他,是因为被他看见了对方非但抢了修撰之子的钱袋,还逼他跪地从□□而过,修撰八岁的儿子不从便被他们几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给打的鼻青脸肿,即使这样侍读学士之子都还嫌不够,让人架起修撰之子的腿,拿了一根儿臂之粗的木棍就想要将其打断,而您的次子,就是在这关键时刻正好路过,上前解救了修撰之子,顺便狠狠教训了那几个人小心恶的混蛋,尤其是那个去祭酒那里状告的侍读学士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