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师兄原本想借着林束圈养厉鬼的行为发难,但这种事情世家之人也常做,远算不上失格。
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身为领事弟子,有与长老商讨协助制定计划的职责。我也是按照惯例,去找她协商。”
“但林束此人刚愎自用,蛮横无理,压根不听我的劝解,还动用暴力手段,把我逐了出去。”
这怎么可能呢?
刚刚才顺过气的宴君安一惊,又咳了起来。
“还有这种事!”众小弟子却都喊了出来。
干明派与念虚宗不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虽然两者的关系在剑尊传出与林束私定终身的绯闻后有所好转。但这也是道听途说,也没有人能够证实。
同为剑道宗门,念虚宗若是第一那干明派就只能当老二。有这层竞争关系在,小弟子们自然而然就对干明派的人和事带有偏见,一听师兄受到了这种不公的对待,群情激愤,纷纷站出来替张师兄打抱不平。
“干明派阴险狡诈,就没一个好东西!”
——这是地域歧视的。
“林掌门居然是这种性子,宴师叔真是所托非人。”
——这是看话本子看多了的。
“可林掌门不过金丹期,怎么能胁迫得了师兄啊?”
——这是纯不会看师兄眼色的。
略过最后一句话,张师兄咳了咳,做了结论:“当然最主要的不是这一点,依我看煞气入关之事兹事体大,林束虽是年轻一代的翘楚,但还是太年轻了,恐不能担此大任。”
这句话把对林束能力的质疑和自己身为大弟子的包容都说全了。
这些小弟子们本来就还处在只论义气道理不讲求利益的年纪,听到师兄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对待,气得也顾不得做手上的事情了,拍案而起,愤愤然道:“我们这就去找林掌门,定要给师兄讨个公道!”
宴梦川咕嘟一声把茶水咽了下去,还是没忍住打断了他们的发言:“张,张师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本就是看在家世的面上才礼让他几分,被屡次三番打断,张师兄已经有些生气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起来:“煞气各地均有分布,只是有些地方繁茂,影响较大;有些地方人少,影响也就相对少些。我向她提议先去解救繁茂之地再解决塞外之事,可她固执己见,一定不肯。”
他眼眸一转,试图把这宴家弟子拉到和自己一般的阵营,特意放慢了语气:“鹤洲,妙华轩,栖梦岭都出了煞气,这可都是中枢之地,万一出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谓是影响甚远啊。”
没想到他这话出口,原本还迷迷糊糊的宴梦川啊了一声,下意识反驳道:“鹤洲不需要救援啊?”
没察觉到张师兄已经变换的脸色,宴梦川掰着手指头盘算起来:“我爹娘婶婶都在鹤洲,弟子门客也都在那里,应当是没什么关系的。”
“鹤洲是宴家的辖地,栖梦岭是秦家的地界,妙华轩是穆家所在之处,他们应该和我家的情况是一样的……至于鹰沙城,那是最繁华的地方,周围大大小小宗门不少,肯定来得及支援的!”
宴梦川的思想很单纯,就是单纯想帮助张师兄分析形势,方便他下判断。甚至他分析完还想邀功呢,却一下子对上了张师兄恐怖的表情,吓得当即噤了声。
张师兄眼看着原本激愤的人群被宴梦川两三句话就安抚下来,甚至还赞许起林束来,越发生气,也顾不上拉拢世家了,愤愤然反驳:
“师弟你多久没有回去了?怎么就敢确定这些地方都不需要救援?诚然,它们以前可能是富饶之地,但煞气一起,局势瞬息万变。既然他们也向我们念虚宗发起了求援,出于大局考虑,我们也需要实地勘探一番再做决定,断不可像师弟这样轻易就下断言!”
宴梦川确实已经太久没有回过家了,说出来话也只是没有经过调查的经验之谈,闻言羞窘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了。
但其他人并没有被张师兄的言语打动。
四下一片寂静,半晌之后,才有小弟子畏畏缩缩地开了口:“可今日,根本没有穆家弟子上星幕。”
不只是穆家,其他上五家的弟子也来的很少。众位弟子对此也都颇有微词,只是因为宴梦川和秦三百在场,他们才没有把话说得太难听。
虽然此次支援都是弟子们自愿报名,但世家这样做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我不想去救援这些人。”有个小弟子愤愤然握起拳,在瞥了宴梦川一眼后硬生生吞下了自己后面的话,客套道,“小师叔说过,他有别的事情,这次暂由林……林掌门来带队。或许林掌门心里有数,我们可以听从她的话。”
“林束的剑真的很漂亮。能使出那么漂亮剑招的人,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师兄,对不起,我不是说林束好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或许她为难你是因为她对念虚宗有偏见。”
众弟子甚至害怕自己不给张师兄引得他低落,聚拢在他身边纷纷安慰起来:“我们和干明派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也是没什么办法的事情。师兄,我们一定会好好表现,洗刷我们在她心中的印象的!到时候她一定会因为误会师兄而感到羞愧!”
但显然,弟子们的安慰并没有舒缓张师兄的怒火,张师兄的一张脸青了又红,红了又白,最后愤愤然瞪了一眼宴梦川,而后拂袖而去。
眼看张师兄要离开,宴梦川却像是想到什么,慌忙跟了上去。
秦三百紧随其后,也离开了弟子房,动作轻巧地关上了门。
他们一离开,弟子房里就忽然安静下来。
小弟子们端着茶水,排排坐在暖炉前,看着烧得噼里啪啦的柴堆,沉默不语。
确认门外的人已走远,一个小弟子愤愤然将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小小声怒道:“他们不把我们当人,我们凭什么就要替他们卖命!”
虽然看起来义愤填膺,但他放置茶碗的动作却轻柔无比,很明显是害怕惊扰了外面的人。
“好了好了,不是被林掌门驳回了吗?”旁边的小弟子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起来,但没有安慰一会儿,自己却又叹了一口气。
“我们会死吗……”
众人静默不语。
不知道。
煞气入关,就连向来晓勇的楚家都抵挡不住,死在了关外。
他们虽然也都是年轻一代的翘楚,但哪能比得过当年的楚家?
楚冷雁(注:楚阑舟的妈妈),连佑沙(注:楚阑舟的爸爸),楚苑……这些人全都是出自楚家的栋梁之才,如若他们没有死去,煞气怎么可能会这么快入关?
怕死是人之天性,但他们受宗门前辈影响,其实也没有那么畏惧死亡。
只不过大丈夫可以不畏死,但绝对不能是被世家像薪材一样利用死去。
“只可惜……唉。”有人叹息道。
张师兄为人很好,只可惜他背后的世家与穆家交好,受穆家荫蔽。行事也会自然而然偏袒世家。
林束虽然听起来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刚刚还和张师兄大吵一架有了分歧,但据说她也与穆家人有牵扯,保不齐就是穆家派出来混淆视听的工具。
凝固的气氛让人窒息,终于有人忍受不住,为了缓和气氛,开玩笑道:“要是楚阑舟带我们就好了,至少她不可能和世家有关联,而且也是楚家人。”
“哇,你疯了!”他这一招果然有用,小弟子们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就又闹腾起来,“那可是魔尊,魔尊你知道吗?会生吃人修炼的那种,你也不怕被她炼制成丹药,一口把你给吃了!”
“小师妹,你又没听讲。曾长老说过,炼药时要讲求天地人时,其中所用材料都必需纯粹,万不可添加杂质。楚阑舟若要用人肉炼丹,不就是在主动往锅里添加杂质吗?”
“哈哈哈哈哈哈……”
“哇死书呆子,你没听出来是我故意这样说的吗!背你的丹经去吧!”
……
笑声从弟子房中传出,离得老远都能听见。
宴梦川捏着衣角站在门外,迟疑了许久,却不敢叫住走在自己身前的人。
张师兄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主动开口询问:“宴师弟,你找我有事吗?”
“张、张师兄……对、对不起。”衣角被揉得皱皱巴巴,宴梦川屡次想开口,该说的话却又卡在唇间,最后只干巴巴地道了一句歉。
张师兄现在最烦的就是遇见他,他的脸上挂着假笑,随口敷衍道:“如果是反驳我的那件事……无妨。”
张师兄这样大度,可自己却还想要隐瞒这么大的消息,致整个星幕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安全为不顾。
宴梦川终于鼓起勇气大喊道:“张师兄!我有事情要汇报!林束是……唔唔唔?”
秦三百眼疾手快,一把将宴梦川的嘴巴捂了起来,然后冲着张师兄讪讪一笑:“没事,张师兄,我们没事。”
张师兄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再也不想给这两人机会,转身拂袖离去。
宴梦川不明白秦师弟为什么要阻拦自己,呜呜了好几声想要询问,却被师弟一把拖进了角落阴影处。
“宴师兄。”秦三百没有松手,“楚阑舟是坏人吗?”
是。
宴梦川被捂着嘴巴无法说话,只能上下点了点头,以示回答。
楚阑舟当然是个坏人,当年楚阑舟叛出宗门,不忠不悌,而后杀戮无数修士,更是犯下滔天大罪。
“可师兄,你没有发现吗?虽然你认为她是坏人,但你却很信任她。”
哪怕嘴上一直说害怕楚阑舟为祸,但在有人污蔑或是误会楚阑舟之时,宴梦川又会下意识挺身而出努力为其反驳,这份信赖不像是因为小师叔的缘故爱屋及乌,反而像是……
内心深处承认了楚阑舟的为人。
秦三百不知宴梦川的这份信任究竟从何而来,但这显然并不是无来由的。
他低下头正要说话,却发现师兄眼圈亮闪闪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流出来……糟糕,师兄怎么哭了?
“诶诶诶,师兄别哭啊。我没有要指责师兄的意思,也不是说师兄不好……”秦三百慌忙松开手,从储物袋翻找出手帕给师兄擦眼泪,“不只是师兄,很多人好像都是如此。”
尤其是他家。
秦星原就因为不与楚阑舟撇清界限而被许多名门所诟病;秦关月更不用说,明明私藏魔尊之物是大罪,她却藏了整整一个房间的东西。那个据说已经有些痴呆的剑痴,一看到剑术就会不自觉把将楚阑舟拿来作比……
一个人还有可能被蒙蔽,这么多人都这般作态,说明背后肯定有什么别的猫腻。
“可……”宴梦川还在迟疑,“可众弟子都在星幕上,万一有什么好歹……”
秦三百认真问:“宴师叔是草芥人命,罔顾我们这些弟子性命求取利益的庸俗之辈吗?”
宴梦川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
宴君安守护整个修真界近百年,不偏不倚,从不可能会为了利益做出违心之事,有这种疑问,都能算得上是对他的一种侮辱了。
“那我们就不会有危险。”秦星原盯着宴梦川的眼睛,语气有点兴奋,“我们应该相信宴师叔。”
更何况……
楚阑舟是什么样子呢?
百年之前叱咤风云的恶魔尊,百年后横空出世的诡异掌门。在人们的笔下,她或是邪恶狠毒,或是魅惑阴险……一张张死板的面谱之下,却从来拼凑不出一个完完整整的灵魂。
——这是理所当然的。
有关楚阑舟的故事皆为禁忌,民众只能凭借别人的口风臆测,自然会将楚阑舟写的五花八门。
他早就好奇了太久太久,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如今终于等到了。
楚阑舟的真面目——他要亲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