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想要
清晨的薄雾还未彻底散去,微有些潮湿的空气触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带来些许凉意。
两人站在庭院之中,李婧冉看着眼前的许钰林,瞧见了他被微风吹起的衣衫乌发,白与黑的交缠格外醒目。
她哑然失笑,只是平静地揶揄道:“怎么办,晚了。”
许钰林垂下眼,指腹摩挲着袖口的纹路,须臾才温声附和道:“是啊。”
的确晚了。
他分外自然地转移了话题,示意了下她手中的人/皮/面具:“不戴上吗?”
李婧冉应了声,仔仔细细地将那薄如蝉翼的面具展开,放在脸上时却犯了难。
她像是盲贴面膜一样,调整了半晌后总觉得不太对,偏生她这幅模样又不好出庭院找铜镜,不然被人撞见就大事不妙了。
许钰林见状,沉吟了下仍是伸出手:“我来吧。”
“没事。”李婧冉并未把面具给他,只是微仰起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眼眸,凑近了许钰林几分。
伴着她的靠近,两人的距离在那一瞬拉近了许多,止步在一个比朋友过界却没有爱人亲昵的界限。
像是接吻前彼此注视的距离。
许钰林轻抿了下唇,克制着自己并未后退,然后听李婧冉对他道:“别闭眼。”
李婧冉看着许钰林的眼眸,他的眸光向来是清亮干净的,此刻也只装着她和满庭院的霜雪,是一个浓缩过后的、独属于许钰林的小世界。
而李婧冉此刻却观摩着他的小世界,在里头看到了自己的倒映,恰好能让她看个粗略。
她就这么以他的瞳孔为镜,再凭借着手感,调整着脸上的面具,顺利地让它再贴合在脸上。
李婧冉这才后撤一步,朝着许钰林反馈道:“很清晰。”
他眼眸中她的倒映。
许钰林顿了须臾,并未言语,目光挪向她脸侧没贴合好的边缘,指尖微擡了下。
李婧冉留意到了他的举动,她没躲,但许钰林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下,只是凌空朝她虚虚示意道:“此处有些翘。”
李婧冉“嗯”了声,重新将人/皮/面具调整好后,两人之间有一瞬的安静。
他们一时间都没再开口,只是感受着静谧的轻风吹过她后,又裹着她身上的鸢尾花香萦绕在他身畔。
这种难得的宁静持续了没多久后,就被一个进入庭院的小厮打断了。
小厮朝李婧冉行了一礼后,转身附在许钰林身畔耳语了几句,李婧冉只隐约听到“府外男子”“您的亲人”之类的字眼。
许钰林垂眸听着,片刻后不轻不重地应了声,对李婧冉道:“殿下,我先出去处理一下。”
“一起吧。”李婧冉如是道,“本宫正好也要出府。”
许钰林面上闪过一丝细碎的神色,转瞬即逝,李婧冉没看清,只见他踌躇片刻后低声道了句“好”。
直到在门口见到小厮口中的中年男人时,李婧冉才恍然明白了许钰林方才的神色。
应当是有些难堪吧。
中年男人穿着个褐色短衫。上头青黄的应当是干涸的粘稠酒液,乌青的眼袋耷拉着,整个人都有些浮肿,光是一眼便知是被酒赌掏空身体之辈。
一见到许钰林,中年男人眼中便闪烁着晦涩的光,像是某种掩盖不住的贪欲。
简单的一个照面,就令人心生不喜,像是人类对阴潮的本能厌恶。
“阿钰......”中年男子腆着脸迎上来,神色间有些微妙的讨好。
许钰林轻吸了口气,并未答应,只是侧过身对李婧冉恭声道:“我先送您上马车。”
虽无眼神对视,却像是在无声地告诫中年男子,让他毋要在王公贵族面前放肆。
中年男子毕竟也是有些年纪阅历的,平日里不犯浑时也算是个比较精明的农人,如今自然也不会在李婧冉面前做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李婧冉目光在他们二人中间停留了下,微蹙了下眉,但也只是顺着许钰林的话颔首,上了马车。
许钰林目送着李婧冉离开后,这才淡了神色,对眼前的男子道:“我先前已经说过了,那三百两是最后一次,你如今来寻我又是为了什么?”
中年男子搓了搓手,呵着白气道:“你这话说的......我先前原本都已经赢了六十两,谁料一个手气不好又全亏了,这我哪儿能甘心啊?没想到昨日的手气就一直差强人意......”
他朝许钰林竖起四根手指:“我也不要太多,就四百两,最后一次,我拿了钱就走。”
整整四百两,在他口中竟如同几个铜板一般无足轻重。
如许家这种普通家庭往日里柴米油盐,整家人一个月才不到二两,他爹如今的口气倒是大,如今连四百两都不放在眼里。
许钰林没有打断他,静静地听完后便笑,嗓音微嘲:“这番话我听了不下十遍。”
“你毋须再提了,我上回就说过从今往后一个铜板都不会再给。”
一度的纵容只会助长赌/瘾,许钰林已经从这几次的教训里看得明晰。
他先前已经同爹说得清清楚楚,况且也给过他几次机会了,因此许钰林如今的姿态很强硬,不论他如何哀求都无动于衷。
许父见软磨硬泡说服不得许钰林,脸色一摆,理直气壮地对他道:“你是我儿子,我生你养你,如今不过是问你要些钱,你竟都不愿给我。”
他指着许钰林,痛心疾首地说:“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赌坊的人把你的亲爹拉去剁手挖眼吗?!”
许钰林原先就是被他的这套说辞给骗了,后来打听过后才发现赌坊顶多只会把欠债人拉去做无期苦力,毕竟人家一个赌坊要欠债人的手和眼睛也抵不了债。
如今再听这番话,许钰林只是神色淡淡地对他道:“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许父眼见许钰林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口了,连声骂道:“你现在飞黄腾达了,攀上了长公主府,四百两对你而言不过是区区小钱,你是真要亲眼看着你亲爹死在你面前才畅快吗?”
许钰林望着许父的眸光有些无言的感伤,在那一瞬想到很多往日的东西。
在许钰林眼中,许父曾几何时也是个称职的爹爹,会把好吃的都省给孩子,也会扭了脚都坚持下地干活供他们上学堂。
只是人总归是会变的,许母的死对许父而言着实是个重大的打击,令他开始酗酒赌/博,变得判若两人。
许钰林这像是怜悯又像是怀念的神情戳到了许父敏感的神经,许父剩下的话语倏得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憋得面色涨红,呵着骂许钰林不孝,扬起手便想动手。
许钰林瞧着许父扬起的手,眸光有些轻嘲。
这些年来许父从未对孩子动过手,裴宁辞和许钰林小时候也都不似别人家的孩子那般叛逆。没曾想如今时过境迁,许父却要对他动手。
许钰林并没有躲闪的意思,只是静静闭上了眼。
许父说得在理,不论如何他总归是生他养他,这巴掌便权当是偿还了他的养育之恩吧。
然而预料之中的痛觉却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许父的惊诧的声音:“您这是......”
许钰林睁开眼,瞧见方才分明已经上了马车的李婧冉不知何时又折返了回来,紧紧抵着许父高擡的手,不容置喙地档在了许钰林身前。
李婧冉背对着他,许钰林只能看到她挡在他面前的纤细背影。
她应当是临时决定绕道回来的,披风落在马车上,只穿了件较为单薄的绛紫夹袄长裙,衣领处绒毛裹了一圈,看着高雅又柔和,只是语气却是强硬的。
李婧冉微擡下颌,注视着眼前的中年男人,一字一句道:“本宫的人,你也敢碰?”
许父脸皮抖了抖:“这是草民的家务事,您这般插手......”
“家务事?”李婧冉轻嗤了声,“你方才也说了,许钰林如今已经是长公主府的人了。你若伤了他,便是对皇室不敬。”
说话间,李婧冉朝守着门的府兵使了个眼色,身着轻甲的冷峻府兵便抄着长矛围上前来。
面对虎视眈眈的府兵,许父的面色瞬间变了。
他毕竟只是个市景人家的普通草民,对皇室的概念颇为模糊,只是对身份尊崇的人有着天然的敬畏之心,然而此刻被长矛对之时,许父才惊觉皇室手中生杀予夺的权利。
许父下意识望向许钰林,发现许钰林方才的神色已经敛得干干净净,如今只是垂着眼站在李婧冉身后,一身白衣瞧着温顺又清矜。
李婧冉微挑了下眉梢:“还不走?”
府兵恰逢其时地将长矛往前送了些许,冰寒的尖铁头反射着重金属特有的冷光,恍得人心底生惧。
许父瞧了眼冷淡又高高在上的明艳女子,又看了眼微微低着头不语的许钰林,心知今日这笔钱他是拿不到了,一咬牙便转身先行离去了。
眼看着许父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许钰林这才开口问李婧冉:“您怎生又回来了?”
李婧冉转过身时依旧是方才那副高贵冷艳的模样,双手交叉搭在小臂,瞥了眼许钰林,怒气不争道:“我不回来能行?他要打你你就不会躲吗?你这脾性也是没谁了,都被这么欺负都不晓得反抗。”
方才马车都已经驶了一半,李婧冉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毕竟许钰林的个性实在太温软了,他八成会在亲人面前吃亏。
况且在见到许父的第一眼,李婧冉甚至都无须多看,便无端猜出了个大概,因此她让车夫停了马车后又绕了回来。
许钰林微怔了下,有心想解释说他方才并非是在一味地退让,但李婧冉却并未给他这个机会,絮絮叨叨地道:“知道你心软,但一味的心软只会一直被别人欺负......”
李婧冉念叨他时的表情里有些无奈,这种和温柔很相似的神情让许钰林那一瞬不想再出声破坏。
他静静听着李婧冉的数落,只轻轻“嗯”了声,朝她弯唇浅笑了下。
许钰林的眸光里荡漾着星河,笑容清浅,如此望着她时便显得格外令人心动。
李婧冉被他笑得耳根发热,摸了下耳垂嗔他一眼:“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怎么笑得这么......这么不安于室的模样。
许钰林依旧是温润的模样,好脾气地温声应道:“在听。”
李婧冉微挑了下眉梢:“那你倒是说说,我方才说了些什么?”
颇有一副上课时抓住开小差学生的模样。
可是许钰林俨然是个心思缜密的惯犯,被她抽查时还能从善如流地回答她:“我在您眼中很心软。”
李婧冉略一侧眸,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许钰林微微笑了下,继而又道:“我被欺负时,您会回来帮我。”
李婧冉觉得许钰林的重点好像偏得有些厉害。
她“嘶”了声,手在空中小幅度地比划了下,试图引导他:“这好像不是重点?重点呢?说说看?”
许钰林顺着她的话沉吟片刻,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缓缓补了一句:“我是您的人。”
李婧冉:???
她方才说这句话明明只是为了增强一下气势,怎么如今被许钰林这么说出口时,却显得那么暧昧。
许钰林却只是不紧不慢地与她对视片刻,随之异常自然地继续道:“您对友人果真很有义气。”
李婧冉蜷在袖口的大拇指轻轻触了下食指上的银戒,挪开目光应道:“那是自然。”
她静了片刻,又低声道了句:“先前已经让你平白挨了驸马的耳光,我这次总不可能再看着你被其他人欺负。”
许钰林望着她半晌,既没有说他并未将明沉曦的那个巴掌放在心上,也没有说他方才其实也并不如她看到的那般被欺负。
微风拂过,他在霜雪间细细听着自己紊乱了几分的心跳,须臾才再次开口,提醒她道:“您不是要入宫吗?别误了时辰。”
晚些兴许雪就下大了,官道积了厚厚一层雪后会变得滑腻许多,恐怕会没那么安全。
李婧冉没料到许钰林会忽然对她说这些,她下意识愣了下,反问道:“没了?”
她方才看他的神情,还以为许钰林要对她说些什么其他的话呢,没想到居然是提醒她赶紧入宫。
许钰林静默片刻:“嗯,确然还有一句话。”
马车恰好在这个时间重新绕回长公主府前,车夫一勒缰绳,由远而近的马车便渐渐减速,直至停在两人面前。
许钰林上前一步,单手挑开绣金布帘,逆着光朝她伸出手。
李婧冉单手隔着衣袖搭在他的腕骨,借力上车,钻进马车后许钰林轻轻放下了步帘。
他的动作很温柔,连空气里的尘埃都仿佛没有被惊动,布帘放下时没有激起任何棉絮。
李婧冉坐在马车内,任何外界的声音被马车门板过滤之后,都变得浅淡了几分。
她望着木案一角烛火架上袅袅升着淡雾的茶壶,忽然想到许钰林还没告诉她,他的那句话是什么。
马车还未再次行驶,李婧冉贴近身侧的车帘,并未掀开,只是就这么问了句:“你方才话还没说完。不是说还有一句话要对我说?”
“是还有一句话。”
门板之外,她听到许钰林的嗓音较之往日变得更加柔和了几分,像是自纱布中滤出的纯净泉水,清透柔缓。
不透光的布帘遮住了两人对视的眸光,李婧冉看不到许钰林的神情,但料想他说出那四个字时,神情应当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她坐在空气微滞的马车内,而他站在霜雪纷飞的马车外,对她温声道:“早去早回。”
李婧冉原本是想进宫和李元牧商讨裴宁辞的事的。
如今已经算是板上钉钉,裴宁辞因为某些她暂时还不知道的原因,依旧是走上了原文中的那条路,准备带兵围剿大晟。
纵观历史上千年,战争总是残酷的,不论是原子弹还是贴身肉搏都意味着无数条无辜人命的祭奠。
李婧冉不希望见到血流如河的场面,况且在心底深处她已经对大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归属感,若非万不得已她属实不想见到血流如何的场面。
退一万步说,就算只考虑任务,她也得尽可能避免让裴宁辞重蹈覆辙。
因为这些或大义或矫情的念头,李婧冉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和李元牧先通个气,让他起码早做打算。
只是祸不单行,在进宫的路上,李婧冉就发现了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求求您了,施舍我们一些吃的吧,求求了......”
“闲杂人等回避!”车夫挥舞着手中驱马的鞭子,但拦路的人都已经在濒死的边缘,这区区几鞭根本不足以让他们放弃生的希望。
更何况他们眼前都在冒金星,就算大脑因即将抵达的痛觉警醒他们要躲闪,他们却没有足够的体力和反应能力去躲闪了。
因此即使车夫再怎么威胁都不过是徒劳,马车因此被拦截在大路中央。
李婧冉心中觉得有些蹊跷,毕竟明城就在皇城脚下,官员把控都很严格,这块范围内都理应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华之象,而崖底那块才是统/治疏漏的阴暗处。
法律曾命令规定不允许有当街乞讨者,而现如今乞讨者居然都阻拦在了官道上,并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整片,这无疑是分外古怪的。
李婧冉犹豫片刻,出于安全考虑并未出马车,只是隔着布帘询问道:“车前何人?可知当街拦皇室马车乃重罪?”
马车前乞讨者们的哀嚎静了几秒,随后像是一位领头者出了声,口条清晰地回应了李婧冉:“我们都是封城的百姓。”
“封城官员乃朝之蛀虫,这些年来修葺水坝的银两都被他一个人中饱私囊,水坝经久失修,恰逢这些时日接连的大雨与融化的冰雪,水坝一泻千里,淹了我们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