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学坏
拖着昏黑的空气在那一瞬令屋内零星几个蜡烛变得格外暗淡,最终睡于暗淡的夜。
似乎连氧气都在那一瞬变得稀薄,被抽干、耗尽。
尖厉的蝉鸣在这寂静到近乎凝固的气氛中,像是钻透夜色的警示钟,让随着二皇子一同前来的奴才们瞬间回过神来。
“杀......杀人了!”
任谁都想不到,这位向来如同泥人一般的七殿下竟一出手,就要了他兄长的命。
李元牧极轻地眨了下眼,纤长眼睫上挂着的血珠随着睫毛的颤动被晕在他的眼下,像是一颗凝固了的血泪。
他目光里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狠色,像是被逼到绝境中人的破釜沉舟。
一个人若是连命都不要了,他无所畏惧,也所向披靡。
李元牧冷冷地扫视着他们,看着这群吓得腿都在哆嗦的奴才们,启唇道:“带着你们的主子,滚。”
李婧冉看着面前的李元牧,只觉他仿佛在和现实中“病娇阴郁”的少年天子在慢慢地重合。
竟然是她,在不知不觉间提早了李元牧黑化的时间。
为什么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她分明是想救他的啊.......
屋门被退出去的奴才们小心翼地无声带上,屋内静得能听到他们离去时的繁乱跫音,是那么的惊慌失措。
直至此刻,李婧冉才瞧见一直绷着一口气的李元牧缓慢地卸下了力气。
她看着他的侧影,能看到少年恍若被抽走了脊椎骨一般,分明正处于鲜衣怒马的年纪,如同老者似的被一寸寸压弯了身子,脸上如乌云般阴郁的神色也缓慢地散去,变成了一种迷茫。
只是他迷茫的神色藏得太好,转瞬即逝,最起码在他走到李婧冉面前矮下身时,他已经恢复成了没有一丝异色的李元牧。
“你可有哪里伤着了?”李元牧似是想伸手来搀扶她,却因为不知晓是否会一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口弄疼她而有些踌躇。
李婧冉并未说话,只是定定地用目光勾勒着少年的眉眼,眸中一寸寸盈了泪光。
李元牧见她半晌不语,自是更加担忧了,关切地再次问道:“你若是哪里不舒坦.......”
话音未落,剩下的字全都卡在了喉咙口。
李婧冉半跪着倾身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李婧冉抱得很用力,就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拥抱面前的少年,力道大得让李元牧的呼吸都窒了一瞬。
他感受着她身上传来的体温,是温暖的;他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嗅到的是她身上仿若带着温度的馨香。
李元牧并没有推开她。
她真的好温暖啊,就连一滴滴掉在他肩颈处的泪,都烫得灼人。
“李元牧......”他听到她如是唤着他。
李婧冉想说些什么安慰李元牧,在这短短几日的相处中她已经摸透了李元牧是个怎样的人。
少年的他温柔善良,他身上最可贵的是他的共情性。
身为皇子却能表现出体恤民生的人很多,那是一场皇家的必修课,是赤.裸.裸.的作秀。
然而身为皇子却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并且当真对每个阶级身份的人都做到了尊重,这才是最难得的。
它要求的是一颗柔软却敏感的心。
然而此刻,同样也是这么一个人,被迫手刃自己的亲人。
他会怎么想啊?他会不会把自己当成一个罔顾道德伦理的怪物?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不配存活于世的罪人?
李婧冉想让李元牧别害怕,想让李元牧释怀,想告诉他那是二皇子欺辱他们在先、他是出于自我保护。
可二皇子的确已经真真切切地死了,起码在她眼中的幻境而李元牧眼中的现实里,被李元牧亲手捅了个透心凉。
况且,语言的力量太单薄了,她有那么多那么多想对李元牧说的话,千言万语此刻都变成了他的名讳。
“李元牧......李元牧......”她的脸颊贴在少年细腻的肩颈,被他清峋的锁骨硌得生疼,眼泪止不住地掉。
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了。
李元牧,小木鱼,弟弟。
他就是个傻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李元牧的眼眶有些红,但他自始至终连一滴眼泪都没落。
那双僵持在空中的手终究还是克制地触到了她,生涩又僵硬地一下下轻拍着安抚她,为她顺着气。
他在她耳畔玩笑似地安抚道:“先前一直听他人说女子是水做的,我如今可算是见识到了。”
李婧冉闻言,明知不该却哭得更厉害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李元牧自己心里都那么不好受,居然还得分心思来安慰她。
她觉得自己就是白长了那么几岁,如今分明知道自己该止住眼泪继续理性地和李元牧相处下去,争取早日回到现实,但是她却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胀。
李婧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得这么凶了,但她真的控制不住。
李元牧分明那么娇气爱哭,他但凡在方才被二皇子为难时落一滴泪、但凡在如今表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她都不会如此。
她好疼啊,为眼前这个身子都在颤却仍在强装无事的少年感到疼,为那个说“我好像永远留不住真心待我之人”的少年感到疼,为被生活千刀万剐最终变成了阴郁天子的李元牧感到疼。
李元牧从小到大长于尔虞我诈的皇宫,他又是个那么聪明的人,在被陷害到险些丧命时怎么可能不知道幕后真凶是他的亲人?
但他还是选择了当个傻子,佯装不知,继续格格不入地当着一个软弱又好欺负的七殿下。
他真的不贪心,也所求不多,只想着一味地忍让守好琴合宫这片方寸之地,也从未想过要去争抢什么。
命运真的很弄人,硬生生把这么一个人强逼着让他坐上最冰寒刺骨的龙椅。
李婧冉的指尖攥皱了李元牧的衣领,她微微撤开点距离,凝着李元牧平静的神情,对他道:“李元牧,你要是难受,哭出来会好许多。”
微弱的光线铺洒在两个跪坐于冰冷青石地紧密相贴的身影,像是在冰凉困境里依偎取暖的小兽。
李元牧半晌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随后做出了个不符礼教的唐突举动。
他朝李婧冉伸出手,李婧冉下意识闭了下眼,感受到他微凉的指尖触到了她哭得微肿的眼皮。
李元牧的动作很轻,像是蜻蜓点水一般,轻轻抚着她的眼,像是要把那肿胀的眼皮揉开似的。
他指尖从她的眼一路滑落到她的脸庞,最后温柔拭去了她的泪痕。
李婧冉并未睁眼,心甘情愿被剥夺了视觉,嗅觉和听觉在此刻都变得格外敏锐。
她也没看到李元牧眼眸中藏匿得很好的晦涩,他注视着微微闭着眼的女子,她是那么的相信他,对他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之心。
也是真心实意地为他疼、为他哭,可他当真配得上吗?
理智与情感在这一刻血淋淋地拉扯着,让李元牧原本坚定的念头开始动摇。
但不过须臾,他的眸光便再次安稳了下来,像是确定了某种心思。
李婧冉不知少年心中龃龉,也瞧不见他神色间的挣扎。
她听到少年低低地叹息,他对她说“因为你已经替我把所有的眼泪流完了”。
她闻到了少年身上的书卷墨香,他在靠近她。
她感受到发顶轻轻的触碰。
朦朦胧胧的光线融着夏日的暖意透过了窗户纸,一片寂静声中只能听到偶尔的蝉鸣,和彼此的心跳声。
半明半昧的光影倾泄而下,映亮了少年虔诚的神色。
他轻轻阖眸,吻了她的青丝。
接下来的几日里,他们就好似被人遗落在孤岛的唯一幸存者。
这一切的事情就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从没有过什么二皇子,李元牧依旧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少年,他们并没有遭遇任何的突兀挫折。
日子是伪装出来的宁静,平和得不可思议。
她没有提过李元牧那个隐秘的吻,李元牧也从未对她说过任何不合时宜的话。
李婧冉和李元牧都心照不宣地过起了之前的那种生活,他依旧会在每日清晨帮她挽发、替她梳妆。
而李婧冉也会拿着膏药,示意李元牧把裤管挽起来,要帮他上药。
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大约便是李元牧没有先前那么羞涩了。
他的杏眸中越来越亮,温柔得不可思议,也不再抗拒她的亲近。
甚至还会主动亲近她,有事没事就碰她一下,就像是......
——就像是在确认如今这个陪在他身边的女子,并不是他的又一个臆想。
李婧冉让他把裤管卷起来时,她本以为按照李元牧这种小古板的个性应当又得扭扭捏捏好久,直到再次被她没羞没臊地威胁才会妥协。
谁曾想李元牧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坐于床沿垂首一寸寸卷起衣物,青紫的膝盖裸/露在空气里,然后用期待的眼神望着她。
倒是让她满肚子的情话没了用武之地。
李婧冉怔了片刻,随后坐在他身畔,用棉球轻擦在他的伤口处——起码上次用严庚书练过手后,她如今给他人上药的水平已经有了明显的提升。
李婧冉小心翼翼地用棉球沾着他的膝盖,李元牧本身皮肤就薄且白,一点轻伤看起来都分外惹人怜惜,如今膝盖处的磕伤更是触目惊心。
她为他上着药,只觉此刻当真明白了“伤在他身,痛在她心”的......慈母心理。
自始至终,李元牧都很安静,垂着纤长的眼睫不语。
李婧冉为了活跃气氛,故意逗他道:“小木鱼,你如今倒是没那么贞烈了嘛。我方才都想好要怎么说好听的话哄你了。”
李元牧静默片刻,轻轻揉了下眉心:“好听的话?那我倒是还挺知情识趣的,避免了双重折磨。”
“喂!”李婧冉不满瞥他一眼:“什么意思?说清楚。”
李元牧想到李婧冉先前那些‘你缺点我’云云的直白话语,有心想跟她说就算女追男隔层纱也不能如此敷衍吧。
但他仅仅是偏过头,努力压了下克制不住上扬的唇角,只是道:“是我失言,姊姊莫要放在心上。”
他很小心眼的,生怕自己给她指出了问题之后,她往后会用更精湛的话语去同别的男子眉来眼去。
她的“情话”很糟糕,但她哄他的心是真的。
那他便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对她的情话接受良好吧。
她伎俩拙劣,可用来对付他,倒也绰绰有余。
好不容易上完药后,李婧冉感觉她都快紧张地出一身汗了,李元牧却还缠着她道:“姊姊帮我吹一下吧。”
哦,对了,李元牧先前任她怎么逼都不愿叫她“姊姊”,如今却似乎看出李婧冉心中的郁结,想要讨她欢心一般,叫得可欢了。
李婧冉闻言,警觉地看他一眼:“好好说话,不许撒娇。”
李元牧却只无辜得睁大眼,语气里含了些笑:“撒娇?姊姊,我好像不太会呢,要不你教教我?”
李婧冉无奈地看他一眼,但对上他那双圆溜溜又黑漉漉的眼眸时,仍是败下阵来。
怎么办,她真的脾性很好,尤其是听不得漂亮的男孩子边撒娇边叫姐姐。
如果能湿红着眼尾带着哭腔叫就更好了。
哎算了,她现在也着实见不得李元牧哭,恐怕以后看到他哭都会觉得心都在颤。
李婧冉终究还是敌不过李元牧的软磨硬泡,有心想给他掰扯掰扯吹伤口只是心理安慰、没有任何实际作用,但撞进他的眼眸后依旧还是妥协了,轻轻给他吹了两下。
末了,她还叹息一声:“你真的很像被我养熟的小狗.......”
话说出口后,李婧冉脑子里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方才说了些什么。
这句话放在以前自是没什么问题,可李元牧前几日被二皇子当成狗羞辱,如今她再这么说难免有些不合时宜。
她担忧地瞧了李元牧一眼,看到少年低敛着眼睫不语,顿时心中一紧。
李婧冉放了药瓶,有些手足无措地道:“不好意思啊,我刚才有些晕乎了,说出口的话......”
“姊姊。”李元牧轻轻打断了她。
他缓慢擡起眸时,李婧冉才发现李元牧的眼神中非但没有任何羞耻或者埋怨,反而盈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李婧冉微怔片刻,随后感觉李元牧很轻地触了下她的手,不含任何情/欲,仅仅是想再次告诉自己她是真实的。
触到她体温的那一瞬,李元牧像是松了口气,眼眸亮晶晶地朝她笑了下,半真半假道:
“被养熟的小狗是离不开主人的。”
李元牧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足够乖巧的狗狗。
小狗只有一个主人,但主人可以养很多条小狗,可是他好恶劣啊,他想要把自己的主人永远只有他一个,因此决定将她永远困在这个地方。
困在这个只有他的地方。
时光回溯到李元牧与李婧冉共同被囚在金笼里的时候。
入魇散为什么会被强制开启?
因为入魇散是先“找”上李元牧的,由李元牧开启入魇散后,李婧冉是作为被动参与方卷进去的。
它诱哄着李元牧,用仿若能从亘古传来的声音对他道:“开启我,你就能收获自己编织的美梦。”
正常人都不会选择一头扎入一个虚幻的世界,即使这个虚幻的梦境意味着永久的快乐——这对他们而言是不存在自我价值的实现的。
因为正常人追求的是清醒与真实,哪怕这份清醒会扎入他们的皮肉,哪怕这份真实会割裂他们的五脏六腑。
可是李元牧不一样,他对现实的世界没有任何牵挂,也从不觉得这世界是个很美好的存在。
倘若可以选,他宁愿永远沉醉在自己一手编织的美梦里,一醉方休。
他不在意真实与虚幻,毕竟什么是真,什么又是虚幻呢?
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