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兄弟决裂
裴宁辞并未接过他手中的釉色瓷瓶,只视线寒峭地看着浅笑着的许钰林。
无须说一个字,便恍若光摇剑戟,连空气都被凝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寒。
许钰林倒是不躲不闪地迎着他的目光,依旧分外淡然,将瓷瓶往裴宁辞面前递近了些,一如既往地温润:“金创药。收下吧阿兄,你知道我不会害你的。”
他这句话里听着温软,但言辞间仿佛在用细密的刺扎着裴宁辞心底隐蔽的角落。
诚然,许钰林这当弟弟的不会害他的阿兄,而裴宁辞这位做兄长的呢?
他又做了多少好事?
如果说李元牧习惯了作为幕后永远不出现的人,在背地里的使暗箭,裴宁辞则是将一切算计摊在明面上的人。
裴宁辞从来都不掩饰他使的绊子,和严庚书这些年的斗争也都是光明磊落的,两人都不屑于干那些暗地里的勾当。
当然,他们彼此在对方心中都是个阴险的小人,毕竟有李元牧这位顶着他们名义在暗地里搅动风云的“助力”。
李元牧深藏功与名,几乎从未在明面上露过面,只暗戳戳挑拨着裴宁辞和严庚书之间的纷争,隔岸观火渔翁得利。
这也是为何皇室派系的势力在他手中倒是一直如那百足之虫一般,至死不僵。
毕竟三角形才是最稳定的关系,无论是等边还是等腰三角形都无妨。
裴宁辞对待身边人一向是利用得明明白白。
裴党的众人之所以愿意跟随裴宁辞,并不是因为他能向他们保证任何实质性的好处,而是他们对信仰有着与生俱来的尊崇。
人总是有执念的,譬如李婧冉时空中的执念是清华北大,而这本书中人们的执念便是信奉神明。
在许钰林的这件事上,裴宁辞同样并未掩饰,他只是在其中使了些心计。
兴许是因为裴宁辞天生情感淡漠,他对于人类的观察是摒弃所有的感情要素,以他们的行为为证据去反推他们的脾性,并且以此预判他们会做出的事。
预判一贯是裴宁辞的优势,他通天文易经,可以通过观天象知晓天气异色,也能算出粗略的命格。
这也是为什么裴宁辞可以在祭祀大典上轻而易举地拿捏着时机,将这“日食”与“天降灾星”的言论捆绑在一起;在久旱逢甘霖时掐准时机登城楼抚琴。
天时地利人和,他将这些都掌握得太好了,而提前预判的天气变化便成了他最好的助力。
而当面对许钰林时,裴宁辞预判的却是他这幼弟的态度。
从被选定为天命大祭司到入宫的那段日子里间隔了约莫有两周,届时已经被钦定为下一任祭司的裴宁辞依然住在家中。
街坊邻居的态度转变格外鲜明,而他们爹娘也都只是普通农人,那些赞誉的话听多了难免就待裴宁辞更为宽厚。
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用了多久呢?若是裴宁辞没记错,应当也就小几个时辰。
平日里裴许两兄弟吃饭之时,爹娘都会分别给两人夹菜,而那日当天,裴宁辞碗里却堆了两个人夹过来的菜。
裴宁辞扫了眼许钰林仅仅放着个窝窝头的碗,目光扫过许钰林。
两人那时候都还小,许钰林也尚未懂得隐藏情绪,只慢吞吞把碗拉了回来,神情有些委屈,却微抿着唇没说话。
裴宁辞见状,只是面容冷淡地伸手摁住了许钰林正准备拉回去的碗,随后以长兄的身份帮他布了菜。
许钰林显然也是没意识到微愣,随后对着这位不是很爱笑的兄长温软笑了下,拉着裴宁辞的衣角,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唤了句“阿兄”。
依旧是毫无芥蒂的依赖。
他们小时候着实是很亲的,兄弟二人之间为了这些小事道谢倒显得生份了。
许钰林只这么唤裴宁辞一声,兴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何会这么做,但裴宁辞却知晓他是在跟自己道谢。
裴宁辞看着许钰林的笑,并不是很理解为何许钰林受了委屈仍是会笑,移开目光自喉间应了声“嗯”。
娘亲瞧着裴宁辞的举动,这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忽略了许钰林,和她夫君对视了个眼神,有些不自然地对许钰林道:“瞧我,方才看错了人。”
随后补偿般地帮他多布了些菜。
只是后来的十几天里,这些“下意识”的差错着实太多了。
是早晨给裴宁辞剥的两颗鸡蛋,是一同赶集时都围着即将离开他们的孩子多说几句话,是原本分工明确如今却都更注重裴宁辞。
二老一开始还会有些局促地解释两遍,后来似乎全家人都已习以为常。
甚至他们认为自己似乎也没做错什么。
毕竟许钰林还会跟着他们那么多年,会在他们膝下长大,往后还会在榻前为他们养老送终。
他们和许钰林接触的机会太多了,而裴宁辞过些日子便要进宫。
那可是遥不可及的贵人啊,他们往后兴许只能在逢年过节时才能远远地仰着头眺望他一眼。
对此,裴宁辞却全然理解不了爹娘的伤怀,他只微蹙着眉道:“爹娘自是可以来寻找我。”
爹爹当时却只颇为严肃道:“阿辞入了宫后,那是要去承祭司大人的衣钵的。祭司大人怎可耽于儿女情长?”
娘亲当时只呐呐应了声,裴宁辞却听进了心里。
当时并未说些什么,但后来果真谨遵爹爹的话,一次家门都没回过。
他只是在仍在家中的那段时日中,沉默地多陪在了二老身边。
爹娘一开始还纳闷,心想着阿辞这干坐着不说话可是有什么事,后来才哭笑不得地发现裴宁辞好像确实只是在尽力地陪伴着他们。
裴宁辞确实不懂二老这种离愁别绪,但他无法共鸣不代表他看不见。
他曾经也在尽他所能,当一个合格的儿子,和一位称职的兄长。
最起码许钰林在爹娘面前受的薄待,都被裴宁辞补回来了。
他们给了裴宁辞两颗鸡蛋,裴宁辞知晓许钰林更喜欢蛋黄,便把蛋黄都挑出来给了他。
他们赶集时总走着走着就变成了三人同行,把许钰林落在了后头,裴宁辞每每都会回身寻他,随后让许钰林走自己旁边。
他们更关爱裴宁辞,裴宁辞却关注着他这弟弟,尽他所能把爹娘落下的都补偿给他。
许钰林那时候还太小,他兴许都早已记不得这些细节了,但那种骨子里曾依恋的感觉做不得假。
裴宁辞也从不曾希望许钰林记得这些,因为他做出这些举动并不是出于对许钰林的关爱。
他只是在学习着、模仿着,如何做一个别人眼中的兄长。
甚至于入宫之前,裴宁辞虽性子淡漠,但对许钰林也着实称得上是称职的。
许钰林怀中生涩地抱着受伤的小猫,他口中斥着让许钰林不要总碰这些不干不净的小动物。
但许钰林眼眸亮晶晶地看着裴宁辞时,裴宁辞也只僵持片刻,随后冷着脸弯腰把他怀中的猫抱了过来。
许钰林一边帮小猫把伤口包扎起来,一边听裴宁辞训斥,包扎完后朝他笑笑:“可以放手了,阿兄。”
裴宁辞每次都会说他,但也每次都会认命。
都说长兄如父,裴宁辞虽只比许钰林大了几个时辰的功夫,但他心智分外早熟,况且性子又偏冷,看起来倒的确是个像模像样的兄长。
爹娘平日里都在奔波于生计,裴宁辞和许钰林俩兄弟呆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
许钰林脾性软和,而一些为人的道理也是裴宁辞手把手教他的。
听到街坊邻居嚼舌根后,裴宁辞丝毫不容忍,只微撩眼皮,清清冷冷地把他们家中那点破事也抖落了出来。
无非是家长里短的那些破事,这位嚼舌根的婶子一直吸夫家的血倒贴娘家那赔钱货弟弟。
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那位婶子怎么都没料到那茶余饭后的笑柄竟成了自己,看着街坊邻居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深觉她从今往后都没法擡起头做人了。
她哭嚎着撒泼,说小孩子家家哪里懂这些事情,不过都是裴宁辞在瞎说罢了。
而在婶子聒噪地哭闹之时,裴宁辞却只瞥了眼许钰林,瞧见他面上的不忍后,静默半晌还是多费了些口舌,低声教他:“切忌莫要心软。”
有些人呐,越是宽宏大量地纵容,他们越是无法无天。
身为兄长,裴宁辞做了他应当做的一切。
严厉又宽容,既会低斥犯错事的幼弟,却也会帮他收拾烂摊子。
但这些并不是出于所谓的亲情。
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候,裴宁辞瞧着幼弟对他全无防备的笑颜,心底某一块名为家人的地方也偶尔会泛起一丝令他有些茫然的微涩。
这就叫......亲人吗?
亲人是平日里磕磕碰碰斗嘴争辩,但在大难关头却二话不说团结起来,共同帮助彼此度过难关的人;
是不论贫穷还是富有,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一日三餐的人;
是就算再恨再讨厌彼此,还是会忍不住帮衬着对方的人。
也是在溺潮里,让对方心安的唯一浮木。
放在裴许二人身上,裴宁辞不明白亲人是怎样的情感羁绊,但他当时找上许钰林替他入长公主府时,便预判了他不会拒绝。
只是裴宁辞难免猜错了缘由。
许钰林从小就是个不争不抢的内敛脾性,这个现象裴宁辞在入宫前的那十几天就已经发现了。
他总是会妥协,纵然自己受了委屈,也不会说些什么。
记好不记坏,况且耳根子也软,这便是许钰林了。
裴宁辞料想只要自己以兄长的身份开了口,许钰林是不会拒绝自己的。
他也的确没有预判错,许钰林甚至并未考虑太久,就温声应下了他的要求。
但这并不是因为所谓的“不懂拒绝”性格缺陷,他只是依旧在乎裴宁辞。
即使没有娘亲临终前的那句嘱咐,许钰林依旧会在裴宁辞需要时帮衬他。
那句“阿兄”,一叫就是好多年。
纵使多年不见,许钰林的心底原本仍是留着一块裴宁辞的位置的。
他们毕竟是手足至亲。
但许钰林自是也不会告诉裴宁辞这些,他不需要知道。
就像是裴宁辞同样不会告诉许钰林他幼年时对他的诸多照拂。
有些东西已经变质了,兴许是裴宁辞在多年之后再次叩响家门、决定利用许钰林之时,又兴许是许钰林将那瓶春/药放在裴宁辞面前算计他之时。
他们两人早已回不去幼年时的兄友弟恭了。
曾经会把蛋黄全都挑出来给幼弟的裴宁辞冷冷注视着他,白衣沾血,嗓音淡漠:“别装了。”
许钰林极淡地笑了下,他料想裴宁辞应当是不会收下他的金创药了。
他收回了手中的瓷瓶,神情中含着一抹微不可查的复杂,缓声反问:“不是阿兄教我的吗?切忌心软。”
裴宁辞声线冷得像是落在玉盘的碎珠,像往常一般斥他:“行垢不湔,德缺不补。许钰林,在背地里挑拨离间也是我教你的吗?”
“挑拨离间。”许钰林不疾不徐地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他温润的神情里沾了些轻嘲,不躲不闪地对上了裴宁的金眸。
往日里柔软唤裴宁辞“阿兄”的许钰林唇边的笑意敛了几分,虽仍在笑着,但目光中却同样像是覆了层寒雾:“裴宁辞,敢做要敢当啊。”
诚然,许钰林的确是算计了他,把裴宁辞试图掩藏的东西暴露在李婧冉面前。
但他让那神棍说的话,却句句属实,没有半句虚言。
分明都是裴宁辞亲手种下的恶果,他如今只是添了些肥料,又怎生算得上是挑拨离间呢?
至于行垢不湔,德缺不补......
许钰林注视着裴宁辞,一字一句地质问道:“犯下污秽事却不思补过的人,究竟是谁?”
这一句话就像是一块狠狠砸向铜镜的石子,伴着一阵刺耳的破碎之声,名为手足之情的镜面被砸了个稀巴烂。
再也维持不了表面的平静。
许钰林从未反驳过裴宁辞,即使他并不认可兄长的某些做法,但也仅仅是温声应下。
然而此时此刻,他每一句诘问都格外明晰,丝毫不留情面地撕开了裴宁辞佯装出来的圣洁模样。
“罔顾伦理,火烧周家村,以命换名。裴宁辞,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
许钰林一个字一个字把裴宁辞这些年种下的恶果从深埋的地里挖了出来。
裴宁辞却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即使额角冷汗还未褪去,却依旧居高临下:“许钰林,你又有什么资格审判我?”
于公,他是当朝祭司;于私,他是他的兄长。
不论是公允还是纲常,都没有任何一项赋予了许钰林批判裴宁辞的权利。
许钰林望着裴宁辞的眼神中,温度一点点褪去:“凭我是个人,一个能用眼睛看到你做的一切、能用心判断是非对错的人。”
裴宁辞瞧着他不语,像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又像是不屑于和他费这个口舌。
居于其位,才知其难。
许钰林都不知他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局势,如此贸然的指责在裴宁辞眼里是分外可笑的。
许钰林显然也是分外了解裴宁辞的,他知道自己这位孤傲的兄长心里在想什么。
他静下心神,用客观的语气对他说:“是,你是大祭司,你肩负天下苍生,为大义舍弃一些也未尝不可。”
“可是裴宁辞,往任的大祭司里,他们也都淡了和亲人的联系,但无人在亲人病逝之际都不来送一程。”
大祭司先是人,才是神。
世人都能理解这种生老病死的人之常情,无人会以此为矛指责裴宁辞不称职。
许钰林的面色实在太过平静,甚至不像是一种指责,语气温凉:“娘重病的那段时日里,我差人给你送了那么多信。”
许钰林想到了裴宁辞找上他时难得寒暄的那句“家中近来可好”,话语微顿片刻,随后垂眸笑了下:“我倒情愿是信没送到。”
而不是裴宁辞分明收到了,却从不愿花心思去读一读那并不会花他太多时间的信。
倘若他读了,两人多年后重逢时,裴宁辞又怎会问出那句话,甚至.......还为他们娘亲的离世,如外人一般对许钰林说一句“节哀”?
那不是许钰林一个人的娘亲啊,她甚至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念叨的都是裴宁辞。
裴宁辞闻言,却依旧缄默。
他又有什么错呢?他只是如世人所期盼的、像他爹曾说的那般,把自己的感情断得干干净净。
裴宁辞不是没有怀念过在家的生活。
尤其是他进了这锦衣玉食的皇宫,却为了大祭司所谓的仪态,在大雪天连件披风都不能加的时候。
便总会想起在坐在暖烘烘的屋内,娘亲笑着为他们兄弟二人缝制冬衣时的模样。
很温暖啊,裴宁辞心想。
可人总是不能太贪心。
世俗不能既盼他断情绝爱,又要他恭顺孝悌。
裴宁辞不能既要这万民的敬仰,又贪恋那暖到心扉里的温度。
裴宁辞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许钰林却继续道:“瘟疫肆虐之时,你以星命为名,上谏火烧周家村。是,大晟确然因此使瘟疫尽在掌控中。但将那几百口人活活烧死的时候,你想过他们的命吗?”
“也许有更好的方法,可你当真想过吗?你当真愿意花心思去想吗?还是你觉得,这区区几百条人命,根本配不上你裴宁辞如此耗费心神?”
“你如今是在指责我?”裴宁辞淡淡扫了许钰林一眼。
他本不想和许钰林多做解释,也以为自己并不在意许钰林是怎么想的,但他静默片刻却仍是像幼年般,淡声教诲他:“阿钰,你自是可以为周家村的二百一十六人鸣冤。你看到的是他们的命,但身居此位要的是以天下为重。”
“牺牲几百人救成千上万的子民,这是最好的抉择。”
许钰林轻嘲地弯了下唇:“那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