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兄弟决裂
许钰林神色温润,仿佛说出来的话不是沾着靡丽色彩的词语,而是在与他的兄长谈论着圣人之书。
听到那两个字的一刹,裴宁辞的目光顿时就冻住了,尽管面上不显,但就连几桌开外的公子们都感受到了他自内而外散发的冷意,比这凛冽的寒冬更为刺骨。
裴宁辞的情绪向来是淡的,他并非是脾性好,仅仅是他并不在乎。
他身肩天下苍生,可黎民百姓在他裴宁辞眼中只是一个整体。
裴宁辞就像是个上位者,他要保证的是整体的安宁。
用一个很小的例子来说,大晟前些年曾爆发过瘟疫,当时这肆虐的病毒让百姓叫苦不叠,引起了惊天骇浪。
瘟疫的首个爆发点并不是大晟,而是周临的楼兰国。
从未有人见过如此可怕的病毒,它无孔不入,依靠空气散播,潜伏期长,且没有医疗手段能挽救。
古代的医疗技术低下,这任意一个条件都是致命的,三合一带来的作用自是前所未有的可怕。
楼兰女皇明澈是个很有手段的人,杀伐果断,可面对这棘手的瘟疫,她也被打了个焦头烂额。
失控的病情迅速席卷了楼兰,人心惶惶,这病毒也渐渐散播到了与楼兰相邻的大晟。
当时在朝堂之上,也是裴严两人罕见的同堂之时。
臣子们吵得不可开交,可他们给出的都是陈旧的、纸上谈兵的解决方案。
有人云:“臣斗胆,求陛下恩准,派出太医院的太医,协理周家庄的瘟疫。”
可派太医能有什么用?太医同样束手无策,过去了之后也只能熏一熏艾草,表面功夫罢了。
尽管能表现出皇室的“有所作为”,但根本解决不了具体的问题。
又有人道:“臣恳请陛下拨用救灾款,用于瘟疫,以尽快对症下药。”
这就相当于是请求加钱投入研发,想尽快发明针对瘟疫的药。
可研发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出来的?楼兰难道不愿投入吗?楼兰同样并未解决问题。
这法子好听,却解不了燃眉之急。
况且,若真等他们慢悠悠地把药研发出来,瘟疫早已扩散得不成样子,到了那时才是真正的人间惨剧。
李元牧虽心性阴郁,却着实是个通透的人,他自然明白朝臣口中所谓的“良策”里的漏洞。
他只拧眉沉吟,片刻后有条不紊地开口吩咐道:“传朕口谕,每家每户发放艾草,与辟厄良符,贴告示告诫百姓近些日子少出门。”
“酒楼、博戏、听曲等场所全部勒令关停,不允出现三十人以上的聚众。”
李元牧交代完大致的条规后,望向严庚书:“摄政王,从飞烈营派遣一支精锐,监管该场所,严禁通宵达旦的歌舞升平。”
那双在李婧冉面前莹润无害的杏眸冷厉,李元牧眸中是一国帝王的决绝:“违令者,杀无赦!”
严庚书沉声道:“臣领旨。”
众臣皆噤声,半晌后户部尚书颤巍巍上前开口:“陛下三思啊。如今瘟疫仅出现在周家庄,并未肆虐。如若那么早就关停这些酒楼,恐怕百姓会怨声载道,大晟将来数年的国库也会受到不小的冲击。”
娱乐业的缴税纳费是最重的,李元牧如今大刀阔斧地在瘟疫散播初期就关停所有的娱乐业,无疑会对大晟此时此刻、乃至未来数年的经济发展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李元牧却只冷笑两声:“依爱卿之言,朕应当放任不管,任由瘟疫肆虐,我大晟百姓死绝一片是么?”
“那将来数年呢?爱卿想依谁的赋税充盈国库?”李元牧一拍龙案,声线蓦得拔高,“让那群在瘟疫中死不瞑目的厉鬼吗?”
此言一出,大殿顿时扑籁籁跪了一片,众臣皆俯首:“陛下息怒。”
李元牧冷眼瞧着跪了一片的臣子,他们吃过的盐巴比他吃过的米还多,却空长了年纪不长脑子。
他觉得头疼欲裂,心中烦躁。
父皇怎的给他留下了如此一群废物?
愚昧不堪。
君王震怒,偌大的大殿之内只余两人站立,一左一右,一白一黑。
在这无人胆敢出声的静默中,裴宁辞眼睑微擡,冷淡地出声:“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元牧瞥他一眼,平复了下情绪,捏着眉心道:“大祭司请讲。”
“臣夜观星象,星宿星移位,勾陈六星色泽晦暗,直指周家庄,形困势。”
裴宁辞自袖中拿出一枚泛着盈盈蓝光的命盘,冷白指尖拨着上面的勾陈星,原本排列整齐连成一条线的六星被他打乱,拨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闭环。
他将手中命盘朝李元牧示意:“纵观五行之势,金克木,水克火,火生土,土生金。若要破了这困局,唯有用火象。”
裴宁辞手中捏着这命盘,又好似捏着上百条人命。
他嗓音淡淡,毫无情绪的一句话定下了整个周家庄人的生死:“臣请陛下火烧周家庄,以消弭灾祸。”
火烧周家庄。
难道没人想过这个方法吗?
瘟疫如今仍在初期,并且目前只出现在周家庄,只要把周家庄封锁起来,一把火烧了,自然就能解决所有的隐患。
可周家庄人又有何错?
里面有老弱妇孺,有无辜的未染病者,就算是染病者也仍有万分之一被治愈的机会。
裴宁辞这句话,无疑是轻描淡写地放弃了他们,为了这天下大局舍弃上百条鲜活的人命。
是啊,神坛之上的男子最是悲天悯人,他理性地做出了对子民最好的选择。
但他也最是残忍,在裴宁辞眼中,天下苍生不是活生生的人,他脑海中的他们只是个数字。
以几百个人换整个大晟的安宁,这是极致的实用主义者会赞同的方法。
而裴宁辞偏偏又那么高洁,他又有何错处呢?
他只不过是一位神眷者,能窥探到神的旨意,并且将那冷冰冰的、不含情感的指令带到人间而已。
这方法是神给的,批准的决定是李元牧做的,残酷的行为是严庚书执行的。
他听不见人们被火舌舔舐时的哀嚎。
他看不见初为人母的柔弱女子将几个月大的孩子死死护在身下,拖着残废的双腿朝火光外爬去,眼里全是对生的希望。
他闻不到布衣和皮肉被烧得焦灼时,那可怕到令人窒息的气味。
无人责怪他。
那些死去的人只会在地下反省,他们上辈子做了多少恶事,才会被神扼杀。
那些周家庄外的人只会歌颂祭司大人的怜惜,感激涕零地磕头,感谢神明拯救他们。
裴宁辞没有做错,他只是抛去了所有属于人性的光辉,给出了最正确的指引方向。
神最是慈悲,也最是冰冷。
可是如今,神有温度了。
仅仅是听到一些和她相关的字眼,裴宁辞就会感受到被冒犯,感受到压抑的怒意自心中升起。
他的幼弟手腕上,带着那个女子留下的伤痕。
暧昧的红痕成了炫耀的资本,许钰林说出的每个字眼都能轻而易举地打碎裴宁辞那冷淡的面具,就连许钰林唇边温润的笑意似乎都变成了一种挑衅。
裴宁辞在情绪翻涌之余,却又感受到如此陌生。
也许早在无形间,有个人已经成了他心中的破例。
裴宁辞受万众敬仰,被他们高高奉于神坛,可黎民百姓信奉的只是能带给他们好运的祭司。
在他们的印象里,大祭司应当是凛然无私的。
他不能生情丝,不能有病痛,不能拥有任何软肋。
裴宁辞也向来是如此要求自己的。
这已经成为了某种约定俗成,大祭司被天下人供奉,就连真龙天子都要对他礼让三分,任何繁文缛节都无须遵从。
他获得了所有人的敬仰尊重,但失去了人性。
历届被选定的祭司会从小被送入宫,离开爹娘亲人。
他分明长于人世,他们却要剥去他的七情六欲,断绝他和任何人之间的羁绊和联系。
他们尊敬他,仰慕他,可从未把他当过一个人。
裴宁辞尤记得某日,那也是个凛冽飘雪的寒冬,他年岁还小,蜷缩在墙角,冻得嘴唇都发青。
鹅毛大雪落在他的发丝,融成了冰凉的雪水,而在这裹着披风捂着手炉都嫌冷的温度里,他却仍只穿着那身轻薄的祭司袍。
祭司袍自是好看的,在外人眼里被冷风吹得飘飘欲仙,宛若神祇降世,高洁纯净。
可唯有身着这身衣袍的人才知个中苦楚,飘逸的面料压根抵挡不了往人骨头缝里钻的雪水,寒风细细密密地往领口灌,每次呼出去的白气都让他的手脚凉上几分。
好冷,好冷。
他实在受不住了,颤着手去够披风。
祭司袍的面料飘逸柔软,而那披风却是个不知名下人的,做工粗糙,甚至连绣纹都脱了线。
可将披风裹到身上的那一刻,浑身都被冻僵的裴宁辞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只可惜,这温暖不属于他。
向来对他毕恭毕敬的嬷嬷见状,却干脆利落地扯走了他身上的披风,神色严肃:“祭司大人,请您谨记自己的身份,莫要过分贪恋。”
裴宁辞指尖微蜷,他甚至没有任何立场,去挽留被剥削的温暖。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想被人敬仰,那是有代价的。
如他们所愿,原本只是性子冷淡的少年一步步走向了寒凉的高坛。
他逐渐学会了习惯。
在他人都嬉笑欢闹之时,裴宁辞只会淡淡移开目光,默默离开。
在他人酣畅地推杯换盏时,裴宁辞只垂眸,轻抿了下杯中上好的茶水。
在他人肆意享受着鲜衣怒马时,裴宁辞已经孤身一人走上了那高坛,握上了属于大祭司的权杖。
他握着冰冷的权杖,昔日那个被冻红了眼的少年,如今已感受不到它的温度。
裴宁辞转过身,权杖在青石地上轻轻一撞,手臂微擡,居高临下地看着玉阶下的文武百官齐齐朝他叩首。
“愿祭司大人佑我大晟,风调雨顺,海晏河清!”
那双金眸里褪去了所有的温度,白衣祭司袍是他的荣耀,也是他的束缚。
再后来啊,连裴宁辞都险些忘了,他也是个人。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被这薄暮雾霭冻得麻木,他感受不到冷,也渐渐无法理解人间喧嚣。
可是,若拿一把刀子破开他这身冷硬的皮囊,汩汩温热的鲜血就会涌出。
他有血有肉,他永远成不了真正的神明。
向来都是大祭司庇佑天下,直到那天,李婧冉为了他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裴宁辞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保护的滋味。
她对他说:“我心悦你。”
他们对他说:“长公主只心悦大祭司。”
裴宁辞不得不信,他是那么渴望着想要相信。
她不是喜欢他吗?她为什么还要和她的幼弟做那种事?是因为她得不到他吗?
那如果......让她得到他呢?
这念头甫一冒出来,就被裴宁辞刻意地冰封。
裴宁辞冷眼看着自己的内心,看到无数个纷扰的心绪翩飞。
裴宁辞看不清每一个思绪上写着什么,但他却清晰地观到了另一幕。
那由冰雪砌了经年的冷硬城池之上,一道裂缝正自下而上地迅速攀爬着,龟裂出无数个细小的缝隙。
只待一阵风,不,甚至不需要一阵风。
她只要轻轻地吹一口气。
这一整座城池,就会伴着轰隆隆一声巨响,顷刻间化成灰烬。
裴宁辞闭眼,再次睁开眼时,神态分外平静。
他在平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自己内心的冰雪城池,轰然坍塌。
成为假华淑如此之久,李婧冉还没机会好好逛逛这长公主府。
她原本只是觉得在宴会上被那么多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盯着分外不自在,这才想着出来走走。
仗着自己并不路痴的天赋,李婧冉分外自信,但却低估了长公主府的大小。
来了这些日子,李婧冉连长公主府的四分之一都没逛到,如今走着走着,下意识就走到了先前去过的地方。
她擡眸看着牌匾上烫金的“舒院”二字,指尖撚了下裙角,毫不犹豫地转身就想走。
「宿主。」小黄却忽然出声喊住了她,「我总觉得这舒公子身上,藏着什么秘密。要不......」
「不。」李婧冉眼都不眨地冷漠回绝。
上一次来舒院,她被人用刀指着,看到的也是极其血腥的一幕。
李婧冉实在是不想再经历一回了,这也太可怕了吧。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她可是二十一世纪的法治社会成长的人,受不住尺度这么大的舒公子啊,呜呜。
他简直比李元牧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黄却仍有些纠结:「可是宿主,按照我的经验,舒公子应该就属于游戏里提供信息的路人甲,我真的很建议你查一查他耶。」
在除搞黄色以外的事情上,李婧冉还鲜少见小黄如此执着。
她不禁蹙了下眉:「小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小黄幽幽叹气:「但凡我知道些什么,我就能直接告诉你了,干嘛还让你自己去探险呢。」
李婧冉闻言,也学着它的模样叹气,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往旁边的树下走。
她认输:「好吧,你说的对。」
小黄看到李婧冉的动作顿了下:「那宿主,你现在这是?」
「捡个树枝当武器,求丐帮帮主赐予我力量。」
小黄:「......你开心就好。」
在树下挑挑拣拣半晌后,李婧冉终于选到了一个看上去格外根正苗红的树枝。
她定下心神,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朝舒院走去。
青石板反射着粼粼水光,古井旁的石阶上铺着青苔。
李婧冉绕过那冒着淡淡白烟的青铜香炉,走到屋前,轻吸一口气。
她边对小黄在心里说「你最好没蒙我」,边再度推开那扇承载着并不美好回忆的黄梨木门。
李婧冉上次来时是傍晚,她只注意到屋内不流通的空气和浓重的药味,如今才发觉原来舒院的窗户是钉死的。
外头看不出任何端倪,甚至不明真相的人还会觉得长公主格外宠爱舒公子,这才给他赐了这处幽静的小院。
可李婧冉越看这舒院的布局,心中越是有种古怪的感觉。
此处不像是个得眷宠之人的歇脚之地,这种阴森湿潮的感觉......倒更似是一座华美的囚笼。
她一步步走近,微微敞开的门缝里吹来阵阵冷风,也吹得那床幔轻曳,隐约可见里头人单薄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她,仅左一层薄薄的里衣,侧躺着的背影显得腰肢格外纤细。
他甚至比李元牧还要清瘦。
究竟是因为长公主府众人所说的“孱弱多病”,还是因为......
李婧冉心中骤然升起一抹不可置信的猜想,这个念头让她浑身都不禁战栗着,身体的自我保护机能叫嚣着让她赶紧离开。
离开这个看似脆弱,却又充满了未知和危险的存在。
可她的动作却不受控,李婧冉一步步上前,连眼睛都不敢眨。
握着树枝的手已经紧张得在颤抖,她闭了下眼,用树枝挑起那轻纱床幔。
最后一层遮掩被李婧冉挑开,眼前一幕理应是极度具有冲击力的。
榻上之人发丝凌乱地铺在身后,瘦削赢弱,而束缚着他的镣铐便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风吹进床榻,他似是也感受到了,微微动了下,锁在瘦白手腕上的玄铁镣铐铮铮作响。
那厚实沉闷的声音让李婧冉发现,这手铐并不是情/趣意味,而是真的为了将这位病弱的舒公子束于床笫之间。
舒公子缓缓侧过身,他的脸庞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暴露在李婧冉眼前。
雪肤红唇,黑发如墨。
他似是从未想过有人胆敢来打扰他,眉心微蹙,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
舒公子睁开眼,看向这位大胆的来人。
他分明被囚在床榻,眼眸里却仍带着高高在上的睥睨意味。
可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的那张脸。
在看清舒公子长相的那一瞬间,李婧冉瞳孔骤缩,呼吸一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好半晌才在心中对小黄喃喃:「原来......这才是长公主府,最大的秘密。」
流水觞。
许钰林说完那句“床事”后,丝毫不意外地看到他阿兄的面色沉了几分。
他阿兄久居高坛,想必从未听过这种......嗯,应当叫污言秽语?
可许钰林却偏要揭开裴宁辞的这一面。
他并不是想让裴宁辞失态或跌落神坛,毕竟许钰林在这么多年来对裴宁辞有过想念、有过极淡的艳羡,但他从未有过怨恨。
许钰林只是想提醒裴宁辞一件事。
正所谓花萼相辉开并蒂,埙箎齐奏叶双声。
他们是兄弟,是一个枝头开出的并蒂花,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许钰林想到病榻之前,娘亲逝去前,用仅存的力气,握着他的手说的话。
娘亲之病已缠绵数年,许钰林当时便隐有预感,只安静地回握着她枯老的手,等待着娘亲的下文。
是让他继续找回那赌鬼爹爹吗?还是想劝他继续考取功名?
许钰林当时想:他娘亲的遗愿,他为人子自是拼尽一切都要做到。
可他的娘亲眼神浑浊地注视着他半晌,她艰难地笑了,伸手想触他的头。
许钰林跪在床前,安静垂眸上前,感受着娘亲所剩不多的力道。
触觉很轻微,是一位母亲最柔情的一面。
许钰林看到他的娘亲眼中有泪光,哑声断断续续道:“你从小......咳,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往后娘不在了,你要好好的......”
许钰林神色一怔。
他娘亲,竟......竟不是想交代他任何事情么?
仅仅是,一位母亲对孩子的关爱?
他就像是被困在漂泊大海上许久的人,早已放弃了求援,谁知却被忽然被曙光照耀,有人朝他抛来了绳索,要拉他归岸。
许钰林眼睫极轻地颤了下,因为娘亲的这一句话,他双眸都有些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