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阴潮
随着李元牧的缓步逼近,那强势的龙涎香气愈发浓郁。
李元牧年纪小,尚未满冠笄之龄,换算下来应该还没满20岁。
他时常对着她一口一个“阿姊”,以至于李婧冉都险些忘了眼前的清瘦少年是人间最尊贵的帝王,手中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利。
如今,当李元牧动怒时,他身上独属于皇室的威压感铺天盖地地席来,同那过于馥郁的龙涎香一道沉沉拢下。
皆是无形的逼迫,但无形有时才最为致命。
李元牧苍白到几乎透明的指尖抚上她披着的龙袍,垂眸低声喃喃道:“阿姊想要什么,朕都能依你,唯独只有这皇位......”
他缓慢地与她对视,眸底是偏执的血红:“朕绝不容忍。”
迎着他沉郁的眼神,李婧冉心尖蓦得骤缩。
小黄被李元牧这几近癫狂的模样吓得噤声,好半晌后才哆嗦着问李婧冉:「宿主,现在、现在要要要,用道具吗?」
李元牧的神情分外不对劲,就像是服了癫散的疯子,又像是被困在某个执念里,怎么都出不来。
「等等。」
李婧冉言简意赅地应道。
她有一件事,想要验证。
“......陛下。”李婧冉竭力稳住心神,她并未避开他的视线,反而伸手复上他置于自己肩头的手。
另一人的微凉体温顺着她的手指,一路钻进她的四肢百骸。
李婧冉轻吸了口气,平静地与他对视片刻,轻声问道:“陛下在害怕什么?”
是啊,李元牧嘴里分明说着威胁的话,可李婧冉却从他的神态中感受到了欲盖弥彰的害怕。
李元牧血红的眼珠轻转了下,呆滞地重复了遍她的话:“害怕?”
他念着这两个字,蓦得从她掌下抽出手,退后两步咬着牙笑:“朕乃真龙天子,拥有天下的大好河山,所有人都是朕的奴隶。朕可以为所欲为,简直荒谬,朕能有何惧?”
李元牧雪白的脸庞因情绪激动而复上薄红,倒是多了几分人气。
从头至尾,李婧冉都没有打断他,她只是静静听他说完这些语无伦次的说辞,而后轻飘飘地揭穿了他的外强中干:“可你为何在发抖呢?”
李元牧对他阿姊的感受很复杂,他应当是厌恶她的。
厌恶她的强势,痛恨她的面甜心狠,她应当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仇人。
然而,这种情绪却在无数个阴雨连绵的天色里变得扭曲,渐渐演化为缠绵入骨的病态依恋。
似是从华淑降世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了姐弟俩之间势必会掀起天翻地覆的腥风血雨。
华淑长公主比李元牧早一年出生,传闻华淑长公主诞世时,天象忽变,千钧雷霆劈裂了昏暗闷热的暮色,久未降雨的大晟终于迎来了大暑的第一场甘泽。
那场大雨连绵了长达两天两夜之久,琴贵妃险些血崩逝世,而险些□□旱所累的农耕百姓们却齐齐聚于宫门下,感恩戴德地跪谢上天恩泽。
甚至连钦天监都断言此胎乃紫薇星降世。
天下人皆以为琴贵妃诞下的是下一任储君,谁曾想居然是个女孩儿。
而李元牧与她比起来,却是如此一个平平无奇的存在。
没有天降异象,没有痛苦与恩泽,一切都显得顺其自然。
华淑长公主占尽一切天时地利人和,尽管她是女儿身,然而生为天之骄女的华淑从没感受过这个朝代对性别的恶意。
她不知道她身为女儿身就已意味着她无缘于皇位,甚至在华淑眼中,她那些愚昧的兄长都不堪继承大任,胞弟李元牧毅然。
华淑早已将大晟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自小以储君之责严苛地要求自己,甚至也因此在大部分时间对李元牧都分外宽容。
尽管琴贵妃是个很温柔通透的女子,面对自小就聪颖嘴甜的女儿,和怯懦寡言的儿子,她纵知不该,却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忽略了李元牧。
先帝就更不用说了,他政务繁忙,偶尔能来琴贵妃宫里与姐弟二人共同用膳已是罕见,自是没功夫像寻常人家的慈父一样,去关心姐弟二人。
因此,在李元牧的成长过程中,他对于琴贵妃和先帝的认知都很薄弱,但好在有一人填补了这块空白。
——华淑长公主。
正所谓“大让小,小敬大”,在华淑意识到李元牧对她而言是个威胁前,她是很乐意分出一些心思去照顾这愚昧的哭包弟弟的。
滚滚雷声中,李元牧眼中含泪瑟瑟发抖时,是华淑穿过磅礴大雨推开房门,收了油纸伞卸下蓑衣,走到床边拥他入怀。
两个孩子一同睡在华丽却冰冷的床榻上,华淑生疏地拍着李元牧的背,笑着对他道:“睡吧乖乖,阿姊在呢。”
李元牧惹怒太傅被罚跪祠堂,二哥知晓后往祠堂里放入一箩筐的蛇。
年仅六岁的李元牧被吓得蜷缩在贡台上,地上蠕动的是一群咝咝吐着蛇信子的蛇,一双双绿眼睛在漆黑夜幕中分外可怖。
依旧是华淑,用肩膀撞开沉甸甸的祠堂门,提着烧开的水往地上呲啦一浇,踩着那滑腻的森森尸体,眼神温柔地朝他张开双臂:“乖乖别哭,阿姊抱你出去。”
后来,李元牧被吓得高烧、在无数个深夜里梦魇,满脸泪痕地惊醒时,依旧是华淑轻轻摸着他的头,让他不要害怕。
李元牧渐渐长成了个大人,他曾撞见过宫女与太监于野草里□□,那交缠着的白花花肉/体令他几欲作呕。
直到后来,李元牧再一次满身大汗地从梦境中惊醒,他却不敢再去找李婧冉。
他靠在床头,任由自己一头栽进了这可怕的情潮之中,少年青涩地试图满足着自己,却丝毫不得章法。
他单手遮着眼,眸中都是泪,口中喃喃的却是违背伦理道德的名字:“阿姊......李婧冉......”
在无人之处,在湿潮阴冷的连绵夜,在阳关照不进的阴暗处,李元牧首次喊出了她的名讳。
那时的李元牧还是个正常人,他并没有疯,是微微一笑便能让无数宫女红了脸颊的少年郎。
君子之书,道德伦理,情感拉扯。
他在竭尽全力束缚着自己这段畸形的感情,面对华淑时没有一丝异样,依旧会有些局促地低着头唤她一句:“阿姊。”
阿姊,李婧冉,华淑长公主。
从那个深夜起,他便知晓,她成了他一辈子都不敢宣之于口的隐痛。
原本,姐弟俩的关系倒也能诡异的平衡。
是什么时候彻底被打破的呢?
是李元牧被封为储君的那日。
那一日是他这辈子都不愿回首的噩梦,浩大冗长的庆典持续了整整五个时辰,李元牧看着全程空着的席位,当时心底便隐有预感。
等庆典结束时已是傍晚时分,突如其来的暴雨毫不留情地摧残着伞面,奴仆淋着雨为李元牧撑着伞,送他回寝殿。
李元牧看着房门外熟悉的蓑衣,垂眸很轻地弯了下唇,接过油纸伞对奴仆示意道:“雨大,不必侍奉,早些回去歇息吧。”
“喏。”
华淑知道李元牧最是怕这种天气,小时候每次都会赶过来陪他入睡,长大后因为男女之防倒是从未来过了。
李元牧不知她今日为何又忽然到访,但他心底却有几分甜意。
阿姊果真是在意他的,过了如此之久都记得他的喜恶。
只是推开房门的那一刹,李元牧握着油纸伞的指尖却情不自禁卸了力道。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嗓音:“阿......阿姊?”
屋内并未点燃烛火,也没有点火盆,隐约可见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慵懒地坐在檀木桌旁。
她并未出席他的册封礼,却身着繁复的宫装,宽袖襦裙长裙摆,云鬓金钗点朱唇。
她的手撑在桌上,袖管堆在手肘处,小臂裸露在阴凉的空气中,皓白的手腕上攀着的恰恰是一条鳞片五彩的小翠蛇。
一人一蛇听到动静,都慢条斯理地偏过头,两双眼一眨不眨地看向门口处的来人。
华淑朝他嫣然勾唇,唇红齿白,分外艳丽:“回来了啊。”
李元牧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看着眼前如曼珠沙华般艳丽的女子缓缓起身,任由手腕上的毒蛇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缠上了他的脖颈处。
冰凉滑腻的感觉令他心底阵阵发慌,李元牧面色苍白如纸,他想问华淑为何这么对自己,却几欲窒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华淑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李元牧可以算是她一手抚大的,她知他嗜甜、心软、爱哭。
也知他娇气、怕蛇、怕雷雨天。
昔日被她治愈的噩梦,如今由她亲手加诸于他。
华淑那双桃花眼微眯,唇角噙着笑逼近他,哑声对他道:“李元牧,跟父皇说,这储君你做不了。”
“退位,让贤。”
蛇身越缠越紧,李元牧感觉呼吸都变成了一种奢侈,他脑中一片混乱,对他温柔浅笑的阿姊仍在记忆中历久弥新,谁知眼前的阿姊却撕破了那层伪善面具。
李元牧艰难地喘息着,呼吸急促地问她:“前些日子二哥失了心智,三哥坠马,都不是巧合吧?”
华淑似是没料到自己眼里单纯到愚昧的胞弟居然猜出来了,挑了下眉梢:“如今倒是聪明。”
她上前几步,轻垂着眼眸,手指抵在他的胸口,用了点力轻声道:“你我乃一母同胞。李元牧,你不要逼我对你出手。”
她指尖染着鲜红的蔻丹,在黑夜里看着却如同鲜血一般,残忍又美艳。
华淑嗓音轻但偏执:“楼兰历来都是女子为尊,每一任皆是女皇。为何她们可以,我不行?”
她猛得擡眸,眼神中皆是不甘,狠狠掐着他的下颌:“凭什么?你样样不如我,凭什么你是储君,而我只能当个无权无势的公主?”
李元牧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只觉心口倏得被挖空了一大块。
他从前只知华淑心气高,他只以为她想要的不过是风光无限,是出人头地。
他让她便是,他自愿藏拙。
只是,李元牧从不曾料到,她想要的竟是这整个大晟。
华淑面前的胞弟李元牧是愚笨迟钝的,那是李元牧心甘情愿把风头都让给她。
事实上,论起洞察人心,李元牧才是个中高手。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是玩弄人心的最好权谋家。
李元牧并不在意这皇位,可他在意华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