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却仍旧是见不得光的蝼蚁。
宗焕从来将自己视作学习机器,工作机器,没有情绪,没有喜好,没有感情。
只看重财富与权势。
贺九亦是如此,这么多年,他年近三十,身边都未曾出现过女人,甚至连暖。床的需求都没有。
贺九是他的死敌,却也是他的心锚。
直到今年,他骤然听闻贺九已婚,妻子是个被他藏匿起来异常宝贝的女人。
他觉得很可笑,贺九废了。
无欲无爱的神佛,一旦有了情。欲,也就有了软肋,他不配再做那个高高在上的传奇。
……
施婳从徐冠林口中,得知了十六年的真相。
妈妈坠崖是真,但失足坠崖之前,他们兄妹二人曾发生过非常激烈的争执。
那部斩获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影片,是他剽窃尿毒症过世的至交好友遗作的成果。
徐芝霓得知真相后,严厉责令他坦诚真相,将荣誉和奖项都归还给已故的友人。
彼时他熬了那么多年,拖妻带女日复一日在京北潮湿逼仄的地下室里苦熬了那么多日子,好不容易才有出头之日。一朝得奖,刚刚成名,花团锦簇,他当然不甘心。
芝霓坠崖的刹那,他迟疑了一秒。
就那一秒,错失了营救的最佳时机。
也是那一秒的罪恶念头,让他背负了十六年的噩梦与折磨。
施婳眼眶湿热,却并没有痛哭,只是冷漠地扯了下唇角,冷声讥讽: “徐冠林,你当真不配做我妈妈的兄长。”
徐冠林哽噎语塞,再无半句辩驳。
……
此后的时间,施婳不想再与任何人沟通。
无论是宗焕,亦或是徐冠林。
巨型游轮奢靡得令人咋舌,这一夜却毫无歌舞,死寂得像是一座墓地。
被捆缚双手双脚运送到甲板上的时刻,施婳知道贺砚庭终于还是来了。
她那样担忧,到底还是发生了。
他明知是陷阱,却依然选择上套。
徐冠林亲眼目睹施婳被悬在甲板边缘,被涩骨的寒风击打,像是随时会坠落海里。
他忽然变得清醒,激动地上前与人厮打,试图救下施婳。
“你们这群疯子,你们都是不守信用的疯子!说好了只要贺砚庭肯来就不会伤害她,你们要的东西她又给不了……你们这群罪犯!”
宗焕眉心轻蹙,似是厌烦这中年男子的聒噪,他打了个响指,眼尾上挑,透着阴恻诡谲的因子。
在他的示意下,两名黑衣雇佣兵将徐冠林拖走,不远处传来拳脚相加的闷声。
施婳悬在甲板边缘,冷得几乎失了知觉,她紧咬着牙根,闭上眼。
特罗姆瑟海峡是一个终年不冻港,但海洋之上并不受北大西洋暖流影响,依旧低温严寒。(*注)
裹挟着海雾的风凛冽如刃,她的焦糖色羊绒围巾几乎被吹跑,连呼吸都沁着寒意。
海浪声呼啸而过,宗焕的脚步却由远及近,他像个救世主一样伸手,竟替她裹紧了围巾,音色染笑: “听说海里很冷,尤其是冬季,坠海容易瞬间失温而死,你还年轻,何不多给自己一重选择,我比贺九年轻,还比他体贴,跟了我,我只会比他更善待你。”
施婳掀开眼皮,恹恹地睨了他眼。
她在宗焕暗墨绿的眸里看见了妒忌,不忿,对权势的贪婪,却唯独没有男人对女人的情。欲。
施婳平时不善交际,圈子很窄。
但多年寄人篱下的经历让她擅长察言观色,丰厚的阅读积累也让她有着远超年纪的,对人性的洞察。
她看得出宗焕对自己并没有如他所言的兴味。
相反,他显然对贺砚庭更感兴趣。
因为前阵子工作的关系,她浏览过宗焕的全部个人经历,至今过目不忘。
他与贺砚庭的经历那样相似,并非偶然,如今看来,或许是有意识的模仿。
贺秉琛或许是以贺九的出身和履历去激励自己的儿子,也或许是宗焕自己生出的觊觎之心。
总归,她大致能隐隐描摹出宗焕其人的晦暗心理。
她唇色惨白,却挤出冷笑: “得了吧,你同他,还差得远。”
果不其然,宗焕唇角的弧度僵冷,眸底的温度也瞬间降低,但他依然没有怒容,似乎是时时刻刻模仿着贺九的不露声色,八风不动。
“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他。能力地位还是出身我固然是私生子,生母是巴黎交际花,但据我所知,贺九的生母是葡。京的荷。官,不仅出身低微,还会经常陪赌。客上。床。”
“贺宪之被贺家钉在耻辱柱上,唯一的儿子贺九也是在他的病态虐待下生存,贺九生来就是蝼蚁,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我好歹还有父亲,我父亲重用我,厚待我,从不曾虐待。”
施婳却浮出一抹轻嗤: “你还真是擅长自我洗脑。贺宪之固然是人渣,但到底给了贺九的母亲婚姻。贺秉琛不过是个虚伪的野心家罢了,你早在他联姻前出生,可曾见过他承认你的母亲,承认你你所谓的重用,不过就是被他当做可用的棋子,他明面上的女儿才八岁,这些你都心知肚明。”
字字锥心,宗焕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阴沉可怖。
但他依旧强撑着,佯作一副冷静持重的模样。
攻心对峙间,一道熟悉的轮廓倏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他踏上甲板时,身上还穿着今早出门时那件经典款大衣,黑沉,雅贵,像是从英伦剧里走出来的绅士。
海上寂暗的光线令他修长的身形都被隐匿在阴翳处。
男人脸色寂然,漆黑瞳仁森寒冷戾,但周身都笼罩着模仿者煞费苦心也研习不来的上位者沉稳。
光风霁月。任人仰望。浑然天成。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只落在施婳身上,沉着冷寂的眸色遥遥望着她,是静谧无声的安抚。
须臾,薄唇缓启,也不过无波无澜地敕令: “放了她,还有得谈,她损伤寸缕,你们父子二人休想多活一日。”
自从贺九出现的那一刹,宗焕的心绪就开始紊乱。
他没了那副本就是佯装出来的泰然慵懒,只勉强板着脸,示意手下拿出文件。
“签了这份股权让渡书,离开京北,我保你们夫妻二人安然无恙。”末了,宗焕意味深长地轻挑眼尾, “尽快签了,耗下去,就算你的心肝宝贝无恙,你恐怕也撑不住吧。”
施婳听得懵惑,不明白宗焕这番话里暗藏的深意。
她的夜视能力很弱,这里也没有明亮的光线,竭力朝着贺砚庭的方向望去,也看不清他的面色。
大脑倏然涌现某些支离碎片。
他从不游水。
不喜出海。
游轮。
他是不是……畏水
宗焕那玩味且阴森的口吻还在继续: “贺九,你好生瞧瞧,这艘豪华游轮,和当年你被贺宪之一脚踹下的那一艘,是不是很像”
悬在甲板边上的少女瞬间脸色煞白。
踹下。游轮。贺宪之。
原来如此。
施婳的心脏揪痛在一处,宛如刀绞。
难怪他从不游水,甚至连雁栖的泳池都不愿靠近。
面临内心最深处的创伤和恐惧,他竟然还登上了游轮。
滚烫的泪液瞬间涌了满脸,她忽然就觉得不公平。
她简直是有罪的人。
她为贺砚庭做过什么不过是小孩子的热心肠,给了他一些自家拿来不需要用钱的牛杂。
他却为此默默守护了她这么多年。
甚至为了她,以身涉险。
他明明知道是圈套,却仍是来了。
她恍惚须臾间终于明白了爷爷那番话的涵义。
她竟是贺砚庭此生唯一的软肋。
他本是高高在上的神只,却因为她坠落人间,原本刀枪不入,不可能被拿捏,也无法被威胁。
他能够走到今日,正是因为没人可以勒索磋磨他。
他这一辈子都那样苦,全靠自己才拼出了一条生路,他这样的人,本不该再品尝任何苦难,他就应该像修渡成佛的神嗣一般,高高在上被人敬仰。
“放她下来,我签。”
施婳听着这无悲无喜的声音,彻底失了冷静,她厌恶地睨向宗焕,厉声讥讽: “你不是问我你哪里不如贺九吗我告诉你,你哪里都不如。他是统领贺家的尊贵家主,而你不过是只阴沟里的老鼠。”
她不能让贺砚庭签下这桩协议。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应得的。贺家今后也仍需要仰仗他,不能将权柄落在毫无底线的恶人手里。
宗焕果然上钩,他长腿迫近,而贺砚庭被阻挡在雇佣兵组成的人墙之外。
“你还真是看得起他,很好,我倒是也想看看,你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神,要如何救你。”
“你知不知道,他的深海恐惧症可以致命,入水便窒息,到时候你们就成了挪威海里的一对亡命鸳鸯,真刺激。”
宗焕伸手去解缚在她身上的绳索,他其实只是放出狠话,想逼贺九立刻签字,可是因为心锚的撕扯,腕骨一直在抖。
原本不过作势的力道微不可察地重了两分,绳索彻底脱落,甲板上的少女“噗通”一声坠入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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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坠入深海,极度严寒的水温随时会令人失温。
四周裹挟着阴森可怖的哀鸣,折磨他十余年的噩梦一夜苏醒。
他曾经很擅长游泳,但自从六岁那年,再没碰过。
窒息的深渊吞噬而来,他却像是遗忘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将少女湿冷的身体用力托起,耗尽了全部的体力,更像是舍弃了自己的性命。
堕入深海的那一瞬,他丝毫未曾顾虑自己的生死。
他的生本就是一场不被祝福的意外,是磨难降世,是生父厌弃的累赘,是难挨望不到边际的苦。
施婳却不同。
她虽亲人早逝,却是许多人心中至宝。
亦是他这一生唯一的珍视。
只要她活。
他只要她活着就好了。
远处传来枪声,国际刑警与游轮上的非法雇佣兵展开激战。
而救生艇还有很远的距离。
不知游了多久,他用尽全部的臂力将溺水昏迷的妻子送入救生员手里。
立刻有医护人员展开抢救。
那股违逆生理本能,突破极限的气力,终于全数消耗殆尽。
他眼前骤黑,身体再度堕入深海,阴森恐怖的鲸鲨哀鸣裹挟袭来,终将他挤碎成齑粉。
虚实莫测,噩梦接踵而来。
混沌的深渊里,除了随时能吞噬蚕食他的鲸鲨,只余下一道软糯的哭腔——
“贺九……”
“贺砚庭。”
“我爱你。”
“你好多天没有和我说话了,我好想你。”
“你理理我,理理我好不好……”
“贺九,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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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特罗姆瑟海峡相关地理知识均参考网络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