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散的野草汇聚起来,拧成了一股绳。
他们就这样一路走,每到一座城,就劫了富,然后迅速离去,如同一窝流匪。
少年就是“匪首”。
小童们只知道他们的大哥很有谋略,每次选择什么下手,怎么下手,都是他一手策划,未曾失手,却没想过这无往而不利的原因并不全是因为大哥的智谋。
吃饱喝足,小童们依偎着靠在火堆边准备睡觉,一边酝酿睡意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们都没有家人,彼此之间就是至亲。
“这次从那公子哥身上弄来的银子真不少,之后几个月我们可以不用愁喽!”
“我还在担心会不会太过分了,我们把他的外袍都拿去当了,连衣服也没留……”
“过分什么那老头平时是怎么搜刮民脂民膏的,你在城里没看见这都是便宜他呢!”
“不都是这样么这些地方官,哪有干净的哪有不往自己兜里捞好处的”
“唉,这么说来,不管到哪里,日子都是一样苦。”
“活在这世界上就没有不苦的,除非上天去。当天上的神仙,那才快活。”
……
小童们从小颠沛流离,心智也较之平常孩子更为早熟早慧。篝火噼啪作响,渐渐地,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纷纷进入梦乡。
少年枕着手臂,静静望向天际,似乎要穿透深黑色的天穹,看到九霄之上的神宫仙境。
——当天上的神仙,那才快活。
小童的无心之言回荡在他耳边,良久,少年扯了扯唇角,似乎是冷嗤一声,露出的那只眼中情绪幽深不明。
次日一早,小童们醒来,很快收拾好东西,继续前行。在野地里行了许久,只觉风沙漫天,遮天蔽日,迷人视线。少年让小童们手拉手,以免走散,又走了好几个时辰,风沙才渐渐止息。
小童们都累得精疲力竭,擡起头,看见前方出现一座城池的时候,都喜出望外。
他们已经数日没有进过城镇了,都是在山间林子里凑合过夜,很久没躺过软床了,都很向往——之前他们从那公子哥身上劫来的银钱不少,足够他们在客栈里住些日子了。
“大哥,我们入城吗都走了这么远了,之前那个老头应该追不上来吧”
他们这种“流匪”,待在野外会比在城镇里更安全,更不容易被发现踪迹。
少年擡起眼,看见前方城门匾额上三个大字,书着——散仙城。
这座城他从未听过,也没有在洲志上见过。
小童们都眼巴巴看着少年,等着大哥发话,少年沉吟片刻,轻点了下头道: “入城吧。”
*
与此同时,碧幽谷中。
莲空难以置信道: “从没听说过”
“怎么可能”他看着跖兰,微微睁大了眼。
帝后诞子,这不是小事,更别提这还是谛麟现在唯一一个孩子,莲空不知道是因为他身死之后,躺在冥府那么多年,不在明光宫,情有可原,可跖兰留在天上,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大事
跖兰迷茫的神情不似作伪: “我真的没听过什么小太子……”生怕莲空不信似的, “别说是我了,您去明光宫随便拉一位仙官,肯定也没听说过……将军,您到底是从哪儿听来这事的”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莲空被诓了。
从哪儿听来的从帝后娘娘嘴里听说的。
莲空一颗心微沉,察觉此事有异,眉头也轻蹙起来。
听跖兰的意思,整个明光宫都没听说过帝后诞下孩子之事,是公认的事实。可帝后诓他,又有什么好处
再一想到帝后被禁闭于幽宫数百年,莲空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一向解跖兰的为人,知道他不会出去乱说,所以将事情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他,包括他怎么上天,如何遇到了那位地仙,又是怎么被引到帝后面前,帝后的声声哀求,等等。
“您去见了帝后娘娘她托您寻觅小太子的下落”跖兰十分惊讶, “可……”
可他真的没听说过什么小太子啊!
跖兰本是来叙旧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谜团一个接一个地扔出来,他现在一下子接受了太多新的信息,整个人都转不过弯来。
见从他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莲空道: “罢了,我再想别的法子就是了。我既然答允了娘娘,自然会办到。”
跖兰本来还想再劝几句,现如今帝后被帝君厌弃之事,明光宫上下皆知,替帝后传句话都可能被重罚,这浑水实在不好淌,但莲空既然拿定了主意,他不好再干涉什么。
莲空又道: “你来了这么些时日了,不用值守么快点回去吧,得空了再来。”
他摸了摸跖兰的脑袋,看见跖兰的眼圈迅速红了一圈。
他们从前一起征战,跖兰是莲空一手带出来的副将,从来是同进同出,虽不如清夜悬与莲空有师徒的名义,其实也和师徒差不多了。跖兰当初只是一朵柔软弱小的兰草,能到如今的位置,没有莲空的教导,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将军。”跖兰闷声道, “我不要当明光宫的将军了,我要辞官,我要跟着您。”
莲空愣了下: “说什么呢,从前不是说要取代我,当上明光宫的将军么现在好不容易坐到现在这个位置,说不要就不要了”
“我不要。”跖兰固执道, “您不是也不要了吗我听说您这次上天,就是跟帝君请辞的。既然您不在了,我也不想留在那里了,我不想要明光宫的神位,我是您的副将,不是明光宫的将军,我说了要一辈子追随您。您想赶我走也不行,我就要跟着您。”
一番话说得莲空哑口无言。
他忽然晃了下神,想起前世清夜悬与自己恩断义绝的时候。师父话说得那么绝情,他整颗心也凉了,被摔在雪里似的。但如果,他当时厚着脸皮说就不走,会怎么样呢
莫约……会有用的吧。
师父明明那么温柔,从来对他心软,他前世却一直觉得师父不近人情。
他微怔着,没注意到清夜悬什么时候回来了。他手上握着一卷书,看上去刚从经堂里回来,看见跖兰眼泪汪汪的样子,淡淡问道: “这是怎么了。”
温温沉沉的嗓音响在莲空耳边,他倏然回神,擡头正对上清夜悬垂落的眸光。
“……师父。”他下意识唤了声。
清夜悬冲他轻轻一挑眉,莲空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询问什么。
清夜悬已经从洁鹤那儿听说莲空昔日的副将来找他的事情了,只是没想到一回来会看见这种场面,问: “你把人骂哭了”
他神色里带着几分饶有兴致,毕竟莲空在他这里,再怎么顽劣,总体都还算是乖的,莲空在明光宫当神将的那些年,他未曾亲眼见过,作为主将,肯定是有些威严的,清夜悬却想象不出来他凶的样子。
“……没有。”莲空不知为何有点窘迫,对跖兰道, “你别哭了,多大的人了,从前上战场都没哭过,现在为了这个掉眼泪,这些年可是养得越来越金贵了”
可跖兰没听到他答允,却是收不回去,他抓住莲空的衣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将军,你就留下我吧,如今四海无战事,我留在明光宫也不过守卫天门,我就想跟着您……”
莲空死了许多年,好久没被人这么跪过,小小地吓了一跳,赶紧去拉跖兰的胳膊,却发现拉不动,只好擡眸向清夜悬求助。
他其实已经松动了,但还是低声说: “碧幽谷的主人是我师父,你要想留在这里,我也做不了主……”
跖兰立刻转过方向,冲着清夜悬的方向一拜: “求神君留下我!我愿意天天伺候您和将军!”
又对莲空道: “将军,您不是要去寻那位小太子的下落么我可以陪您去。”
清夜悬瞥了莲空一眼,慢条斯理将书搁在案上: “碧幽谷不缺侍奉之人。”
“我……”跖兰顿了顿, “除了侍奉,别的我也能做!鞍前马后,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清夜悬不为所动, “若是连我都做不到的事,以你的修为,怕是死了也无用。”
“我,我……”跖兰急了,眼珠子转了转,却一下子真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什么优势,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我就是想留下!我要留在将军身边!我不走!”
“……”清夜悬蓦地笑了。
这下他看出来这是莲空教出来的副将了,这蛮不讲理,撒泼打滚耍无赖的本事简直是一脉相承。清夜悬其实并不是真有心为难,只是觉得有趣。
想知道从前这小混蛋都是怎么教自己的手下的,又教出来了个什么样的人。
“嗯。”他余光瞥见莲空在一旁深感丢人地擡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唇角微微翘起,终于不再逗人, “那就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