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五)
殿外风急雨骤,殿内烛火晃动,昏黄。而莲空金色的瞳孔和额印更亮,在黑暗里流光溢彩似的,亮得惊心动魄。
他动作慢吞吞,试探性地,但又很坚定地,轻轻握住了清夜悬的手。
清夜悬轻闭了闭眼,神情寂静,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这么多年的求之不得,两厢的蹉跎和怅惘,难明难灭的一点执念……百转千回,竟全都是造化弄人,都是错过。
可即便是此时此刻,念了那么久的人就在眼前,清夜悬仍未动,带着极大的克制。
他觉得自己像面对着一张白纸,一片雪地,那是太过干净的东西,因此引人瞻前顾后,忐忑不安,在那白纸上落下一滴墨,或者踏上那片雪地往前走一步,都生怕玷污了他。
那双望着他的金色眼睛,认真专注,但里面实实在在是没有一点欲念,纯净极了。
莲花的确不通情爱,可清夜悬又何尝是个风月老手对于这种事,他也生疏。只是作为师父,怎能在徒弟面前露怯
莲空见师父不说话,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什么逾矩的话,提了什么不该提的要求。
大约是放肆了。他抿了抿唇,在烛火下细细瞧着师父微皱的眉头,觉得很好看,清夜悬清冷的眉目被橘黄烛火描得沉静温柔,缱绻可亲。
可是师父也没有斥责他,没说他放肆,也没有推开他。
莲空小时候顽劣,从来放肆,如今像是找回了曾经幼时的性子,他忽然心想,放肆了又怎么样
他起了些坏心。如同一个被溺爱宠坏的熊孩子,理直气壮地想,小时候他也放肆过许多回了,现在就再放肆这么一回,又有何不可
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忽然发现清夜悬的手微微颤抖了下。
紫色的魔气从青色的袖子里蔓延出来,极深极浓,汹涌震荡,莲空愣了下,擡头望见清夜悬唇边溢出一丝殷红血线。
“师父!”太突然了,莲空一惊,吓得声音都抖了,猛地凑上去, “您怎么了”
莲空忽然回忆起之前那一夜,他也是撞见师父身边缠有魔气,当时被清夜悬勒令逐了客,没得机会细问。总觉得是一场梦,师父怎么会跟魔气扯上关系呢
后来,他每天观察,只见师父每日神色如常,没有什么异样和大碍,越发疑心那天夜里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原来是真的。
……怎么会这样
清夜悬抿了抿薄唇,咽下喉间腥甜。
但起妄念,心魔便能从中汲取养分,纠缠不休。
这他是知道的,再清楚不过了。可对这些道理洞明然,仍是灭不去这点心思,被他一句“喜欢”便勾了起来,难以自禁。
莲空情急,毫无章法也毫无分寸地抱住了清夜悬,像小时候害怕雷声那样躲进师父怀抱里似的,可是这一次他却不是为寻求保护,他六神无主,又没带剑,只急急地把那些魔气胡乱往自己身上引,想替师父分担。
清夜悬瞳孔微微一缩,垂下眼看着他。
本源在他这里,旁人即便想要分担,也没有办法,心魔不同于旁的魑魅魍魉,魔气是怎么引也引不完的。
清夜悬的内府里如惊海怒涛似的,灵力和魔气翻滚作一团。莲空将那些魔气引到自己身上,也察觉到了他的痛苦。
他复又闭了下眼,终于有了些动作。
清夜悬擡起手,按住了怀中少年单薄的脊背,将莲空缓缓压进了自己怀中。
如同圆了一个经久的梦。
“……师父。”莲空顿了下,才低低地叫了声。
“别动。”清夜悬擡指驱散了莲空聚出的灵力,制止了他往自己身上引魔气的动作,声音落下像是泠泠细雪,薄薄叹息。
“魂魄才刚重聚,强出什么头刚恢复灵力,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么”
他极力将那些魔气强压了下去,双袖重新变得空荡干净。
“那您呢”莲空今夜似乎格外爱哭些,方才的泪痕犹在,现在又带上了哭腔,他轻声问, “什么时候受的伤”
“是在临江府的时候受的伤么您闭关这么久还未痊愈么”
“……不是。”清夜悬顿了顿。
“那是什么”莲空擡起眼追问,他眼中仍晕着一片水痕,神情十分着紧。
清夜悬本不想与他说这些,只是莲空非要问,他到底还是松动了。
“是心魔。”清夜悬很轻地叹了口气。
“……心魔”莲空跟许多魔头打过架,但从来没见过这种魔头。
清夜悬望着他,言简意赅: “人心有执,以生心魔。”
有执莲空愣了一会儿,才问: “您也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这话一出口,莲空突然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恍然想起自己在临江府燃灯节,游人如织的河边也曾问过师父同样的问题。
那时清夜悬回答,没有。
莲空探身而上,轻声道: “师父,您有何心愿,弟子都会替您去做的,万死不辞。”
所以……
他问: “您的执念是什么”
清夜悬看着他,眼眸深深。
莲空如有所感,却又不分明,在那样的眼神里慢慢静了下来。
良久,清夜悬道: “是你。”
他的语气那样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最为平常不过的事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的认输。
终是逃不过情之一字,欲网心牢。
“……我”莲空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