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魂(上)
回望前尘往事,犹如大梦一场。几百年的光阴在眼前流淌而过,浮光掠影一般,可在幻境之中,也不过是几个时辰而已。
青色的袖子掠过,清夜悬擡手间,幻境便碾碎成片了。
窄巷之中,那府主仍顶着莲空的脸,幻境提前结束了,他颇感意外,遗憾地说: “怎么不看了正到精彩处呢。”
清夜悬盯着他,袖子上渗出一片血迹。
幻境最是迷人心志,人在其中,是一点点被消磨的,受的是内伤,所以,死在幻境中其实是很多人向往的一种死法,没有刀枪剑戟,反倒是心甘情愿地沉沦于虚假的风花雪月。
清夜悬跟寻常人还不同,内府中多一重心魔。
魔对人的弱点最是敏感,清夜悬陷在幻境中时,心魔也逮住这个大好机会,翻腾起来侵入他的肺腑。清夜悬吞咽一口,嗓子里全是腥甜。
府主见清夜悬不说话,越发笑得放肆: “师父,你看到了,他是如何背叛你的乌鸦尚且知道反哺,他呢你把他养大,他却把心掏给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跟人家跑了,你何必喜欢他呢”
他还是那句话: “你可以选择我。”他低声蛊惑,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背叛你。”
幻境展开之时,清夜悬并非没有挣脱的本事,只是幻境铺展开来,他看到那小小的孩童的身影,愣了片刻,他也想要看一看,于是安静下来,任凭幻境侵伤了心脉。
而听到那句“你喜欢我”的时候,他如同从黄粱一梦中醒了过来,不想再继续看了,于是伸手碎了幻境,破身而出。
清夜悬看着面前的人,半身鲜血淋漓,可仪容还是优雅端方,身影颀长笔挺,他淡淡地说: “你不是莲空的恶魂。”
是笃定的语气,并非疑问。
“哦”府主眯起眼,饶有兴致道, “我不是”
清夜悬没再接话。
方才在幻境之中,他便觉出不对。
百年之前的事乃是前尘往事,而铺陈在他面前的,很明显是莲空的记忆。那是从莲空的视角往回看的回忆,所有感受都是他的,而且,还有许多他不在场的回忆,也佐证了这一点。
魂魄藏有原身回忆,可面前的这个,不会是莲空的恶魂。
莲空虽然幼时性情顽劣,但那是不懂事的阶段,他实则是最为纯善的人,哪怕是他的恶魂,也不会堕入魔道,拿一城人的性命开玩笑,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临江府在这人的治下,表面看起来安乐升平,但实则已是烂污一片。
“哎呀,神君当真是洞若观火,被你发现了。我确实不是他,但我可以成为他。”
府主遗憾地“啧”一声,他擡起手,半空中突然暴涨银光,他把手伸进那道光芒中,抽出了一把长刀,同时,脸也再次变化起来——
他最初顶着一张阴阳脸,一半长着獠牙,凶相毕露,而另一半是莲空的脸。方才凶蛮丑陋的那一半隐没,整张脸都变成了莲空的模样,现在又东风压倒了西风,整张脸都变成了可怖如厉鬼的丑态。
“看来,你还是想选他啊。没办法啊,你不选我,我只好自己为自己争取咯。”府主拎着长刀,一扬手便劈了过来。
凌霜剑剑气稀薄,清夜悬浅皱了下眉头,因为幻境和心魔的两重压迫之下,他现在的灵力被耗费了许多。
也许不是这府主的对手。
刀锋劈下的那一刻,他面无表情地握住了凌霜剑,可眼前突然划过一丝亮光,刀剑相撞的锵然之声炸开,他轻轻闭了下眼,冷风将他的长袖和发丝猛地扫到身后。
“师父!”
傲雪剑将那把长刀挑落,直接撞进了墙面上,轰然!土墙不堪支撑摇摇欲坠,哗啦倾倒下来。
清夜悬睁开眼,看见一抹金色的身影从黑夜中跃出,明亮得晃人的眼。
莲空握着傲雪剑,落在了他身侧,面色焦急道: “师父!您……怎么样哪里受了伤”
“没事。”清夜悬的面色终于有一丝波动,他皱了下眉, “不是让你留在房中不要出来么”
“……我错了。”莲空认错飞快, “我实在担心……”
他灵力全无,好在之前师父给他渡了些灵力,让他防身——他没用来防身,却用在了打破清夜悬下的禁制上。
从小到大,这种事他做过无数次,解个禁制简直是轻车熟路。
清夜悬哑然。
“真是师徒情深呀。”府主被刚才那股剑气震得偏头吐出一口血,还犹自支撑着嘲讽道, “要不是我知道你当年是怎么叛离师门的,还就真信了。”
莲空扭过头去,看见了那张脸,目光便顿住了。
“……仇胥。”半晌,震惊一点点退去,他才冷声道, “你还活着。”
在他们面前的这位临江府府主,自称是莲空的恶魂的,他真实的身份乃是大魔仇胥。
莲空前世身死之前的最后一战,灭的正是他这一支。他本以为这魔头早就死透了,没想到居然还活着。
仇胥冷笑一声: “你不也还没死”
事实正如清夜悬所猜测的,什么恶魂独立想要吞食肉身成为主人,那都是这魔头胡扯的,他确实想要杀了莲空取而代之,但他不是他的恶魂。
前世莲空死前他困兽犹斗的最后一击,掏出了他的一缕魂魄,仇胥一直握在他手中,清夜悬无论如何聚魂,也找不到这一缕魂魄,就是这个缘故。
莲空乃是明光宫的神将,天生仙骨,仇胥有了这一缕魂魄,便贪心不足,想要取了全部的魂魄,为己所用。神生来便是神,魔生来便是魔,而他若是能将正主杀了,便能改命翻盘,拥有神格。
“临江府的府主……是你”莲空皱起眉。
怪不得……
一切疑惑似乎都清晰了。
城门上的人头,客栈里的姑娘……原来,这整座城都是由魔头当家作主的,自然冤假错案少不了。莲空猜想,那小姑娘的哥哥,多半是看出不对,才被当作魔头杀掉。
而是不是魔,如何判断,都是仇胥一句话的事而已。
那小姑娘其实也并不傻,只是在这里,只得装傻充愣才能活下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