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三)
面前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义愤填膺的——甚至那些没化出人形的低等生灵,根本没长着一张人脸,可居然也能从他们身上看出一股愤怒之情。
“怎么了?”清夜悬顿了下,看见这乌泱泱一大帮生灵,意识到情况有些与众不同。
碧幽谷人口稀少,生灵的数量也不多,他粗略扫了一眼,面前这些……估摸着,谷中所有的活物都在这儿了。
——除了某朵没心没肺、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错的莲花。
未化形的生灵无法说话,有苦说不出,全靠彤鲤和洁鹤代表它们当发言人,清夜悬拢着袖子听他们喋喋不休了小半个时辰,事无巨细地控诉着莲空这些天来的所作所为,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莲空虽也没干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只是精力太过旺盛,又不受管束,在谷中整天招招这个、惹惹那个,到处撩闲,他没有坏心,可是这小子天生灵力,手上又没分寸,这扰民的程度实在是太强了。
碧幽谷的生灵们深受其害,简直叫苦不叠。
对于彤鲤和洁鹤而言,莲空虽然现在还没玩到他们头上,他们还没成为受害者,但是却也十分头疼。
因为这孩子太难带了——原本以为带孩子是件趣事,现在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莲空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就连每天吃饭都要这二人追在他屁股后面喂,吃个饭弄得像是打仗,让人精疲力竭。
清夜悬听完了,扬了扬眉。
面前的生灵们怨气森森地看着他,意思很明显——你领来的小孩,你得负责。
作为碧幽谷的主位神君,这事他得负责,作为这小孩的师父,他也得负责。清夜悬对如何教徒弟这件事原先根本就是一片空白,他之前的计划大概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想悠悠闲闲地当个甩手掌柜,现在看来,情况却并不允许他这么做。
“……神君,实在不行,咱们还是把这孩子送回灵山吧?”彤鲤和洁鹤试探着问。
清夜悬沉吟片刻,未置可否,而是淡淡道:“他人呢?将他带到经堂里来。”
彤鲤和洁鹤应诺而去,神君虽未说什么,但一向体恤下情,最是温和宽宏,看这模样,肯定是会给他们做主的。
生灵们都放心地散去了。
莲空还在山间玩耍,彤鲤和洁鹤找了他许久,才抓到人,将他带到经堂之中时去得匆忙,未及给他再用清净术洗干净,因此,清夜悬看到的就是一个灰头土脸的泥娃娃。
“师父。”莲空看见他就叫了一声,声音和神情都明朗自若,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带过来是要被问责惩罚的。
他还记得这个人,也记得佛陀和他都说要叫他师父,因此照做得很顺当。
“师父”这两个字在他那里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称呼,和小白小黑没什么区别,他未受规训,也不明白这师徒身份是什么意思,更没有身为他人徒弟的自觉。
虽然跪在蒲团上,但看向清夜悬的时候,那小脸仰得高高的,直视着面前的人,是平等的姿态。别的徒弟看到师父哪怕不害怕,至少也是谦恭温顺的,可他却是初生牛犊,无所畏惧。
“嗯。”
清夜悬应了,立在案前,垂眸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
还回灵山去是不太可能了,和尚就是受不了才把这孩子丢给他,送回去灵山大概也不会收。
更何况,莲空已给他磕过头,行过拜师礼,礼既已成,又岂能说反悔就反悔?
只不过,清夜悬是真没想到那和尚所言非虚,一点儿也没夸张,这孩子真能顽皮成这样。
现在唯一的法子,只有他亲力亲为,给这朵莲花上上规矩了。
案上焚着香,那味道沉淡干净,袅袅白烟腾起,在侧窗漏进来的些微光影之中幽幽浮动,让这经堂里更生几分幽静寂寥之感。清夜悬本要开口,一擡眼却看见了莲空额上颈侧的泥点子。
彤鲤和洁鹤退了出去,走之前扫了莲空一眼,心说终于有人治你小子了,有你好看的。
堂中只剩下二人。清夜悬缓缓走了过去,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俯下身,蹲在莲空面前,他动作慢条斯理,将那脏小孩脸上沾的泥点仔仔细细地擦了。
莲空眨了眨眼,那懵懂的神情,像是不明白对方在干什么似的。
额上的六瓣莲花金印重新露了出来,灼灼烈烈,衬得眉目灿然明亮,擦去了那么一点脏,便又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孩子。
收回手,清夜悬方才开口:“这些日子,我让你在经堂读书,你可读了?”
莲空极为坦诚,直接摇了摇头。
“你整日只知玩耍胡闹,浮躁顽劣。”清夜悬道,他指了下案上堆叠成高高一摞的经卷,“将这些道经抄录誊写一遍,写不完不许出来。”
莲空顺着他的动作看了眼书案,那经卷的高度,比跪着的他还要高。
他愣了下,没有出声答应,清夜悬也没有等他的回答,他并不需要他答应,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事本就没有徒弟反驳的余地,吩咐完,撂下话他便直接擡脚走了。
这经书没个几天几夜抄不完,清夜悬就是要将他关一关。他完全没指望莲空这个年纪的孩子能读得懂那些诘屈聱牙的道经,领悟其中晦涩艰深的道义,只是觉得这孩子太好动胡闹,须得好好磨一磨,静一静心。
考虑到这孩子的性子,多半不会乖乖听话,清夜悬在离开之前,给经堂下了一道禁制。
不光是抄经,也是关禁闭,作为惩罚。
莲空扭过头去,刚好看见清夜悬施术的动作。他认真专注地盯着,待那人身影消失之后,他擡起手,跟着比划了一下。
金色的灵力如浓雾般从他指尖汩汩流淌而出,覆在门上那层剔透无形又十分顽固的禁制便轻轻散开了。
莲空看着自己的手,露出了个狡黠又天真的笑容,从蒲团上一跃而起,案上那高高一摞书连一页都未曾翻开,堂中便又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