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府(一)
五日后。
路引已准备妥当,观主还将记载了临江府州地理风情的那本《海洲新志》直接打包也送给了他们,清夜悬并不多作停留,便带着莲空离开道观上路了。
临江府是一座近些年才出现的城池,坐落于湘水之中,名为临江,其实不光是靠近毗邻,这座城四面环水,说白了,就是座江心的小洲。莲空前一世在人间各处征战之时,还未曾有这座府城,大约是因为近些年水流涨退,才露出了江心的这一方平地,久而久之,人来人往,成为了一座独立的城池。
因此,要去这江心中的临江府,唯有走水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其实,对于普通凡人来说是这样,但对于清夜悬、莲空这等修道的神仙来说,乘风御剑,那什么江河湖海,也是如履平地。即便莲空现在失去了灵力,但神剑有灵认主,傲雪剑自能供他驱使。
但他们还是像寻常人一般乘了船,没有采用那么兴师动众的方式,那太过显眼,他们还是低调行事。
莲空想起年少时,自己为爱热闹,不愿困于碧幽谷方寸天地间,好奇俗常烟火,贪看红尘风景,像是要糖吃的小孩似的,总是聒噪地吵嚷着要下山,清夜悬带着他到人间的那寥寥数次,也是一向低调,从未透露、也未让任何人发觉身份。
即便路遇供奉凤凰的神庙,他也不会多看一眼,眉目疏淡如常,好像熙熙攘攘的世间万物都如片刻的浮光过影,不留痕迹,无法惊动他心。
分明身在人间,可这样的人,不论在哪里,都活在化外。
莲空和清夜悬离开静虚观的次日,便由陆路转了水路。那湘水之畔,停靠着大大小小不少船只,阳光下,没有活儿的船夫们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拿着草帽当扇子扇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聊天。
莲空看了清夜悬一眼,见师父面色冷淡,没有要纡尊降贵搭话的意思,于是他主动开了口,问:“大哥,临江府去不去?”
一众船夫之中,有个穿短打露赤膊的汉子扭头看了他一眼,见这是个模样齐整、身段不凡的小郎君,他把手里的草帽扣头上,在别人开口应声之前,赶紧抢先揽活:“去啊。只不过去临江府的话,得加钱。”
莲空问:“为什么?”
当然是看你这模样,家世一定不错,有肥肉可宰啊。船夫当然不可能把这话说出口,干咽了下道:“临江府远啊!我送你去了那边再回来,天都要黑了。而且那边府兵盘查特别严,万一你们有夹带,被查出来了,那些痞子还是要找我这老头子算账啊。”
虽说是找理由,可也确实所言不虚。
这临江府打从落成,便自成一脉,不归任何州郡管,在这水中的一亩三分地上,那是称王称霸,想如何就如何。
莲空道:“没有夹带,就我和我师父,两个人。”
“对了,”船夫想起来,问道,“你们有路引吧?临江府没路引绝对进不去的,擅入硬闯也行不通,那些兵可不讲情面。”
“有。”莲空扯回话题,“那去临江府,到底要多少钱?”
听对方的语气仿佛要加价不少,他又问:“就不能便宜点么?”
任谁也不会想得到,明光宫的神将,有一天也会站在人间的渡口与船家啰啰嗦嗦地讨价还价。
若是千年之前有人告诉他,他自己也不会相信。这世事啊,当真无常。
船夫刚要开口,一个钱袋迎面抛了过来,他下意识抄手接住,略微扒拉开口子一瞧,立刻喜上眉梢。他往上略微掂了下重量,以他的经验,知道客人们这么给了,就是不必找钱了的意思,笑得更欢了。
“好嘞!”船夫一撸袖子,解开系在岸边的粗麻缆绳,殷勤道,“去临江府是吧?您请好吧。”
莲空本来还想讲一讲价——莲花从前不论是在灵山,在碧幽谷,在明光宫,都从未沾过铜臭味道,没管过钱,根本没有为钱这种东西操心过。但是时移世易,莲空现在身无分文,便觉得钱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可惜他想为师父省钱,他师父却不怎么领情,很是财大气粗的样子。
莲空一偏头,那抹青色的淡影已经如风一般从他身边掠过,清夜悬淡淡道:“走吧。”
他师父都发话了,莲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闭了嘴,跟上了清夜悬。
绿波轻漾,涟漪荡开,乌篷船悠悠离了岸,头顶天疏云淡,日丽风清,澄空之中有鸟雀成群飞过,柔软羽翼振翅拍打时轻响。
莲空瞥见那排空而上的鸟群,忽然晃了下神,不知怎么的,想起前世离开碧幽谷那一日的情景。
白鹤翩跹着从清夜悬身侧飞过,莲空压低了头,因为跪拜的姿势,目光只能瞥见师父垂下的一片青色的衣角。
看着那一片衣角如水般拂动,转身,他再擡起头的时候,只看到那片青影远去。
……逐渐融入了山光云影之中。似乎白鹤忽悠一下飞过,他便再也看不见他师父的身影了。
那短暂的一刹那,曾被无数次地回想起来,却没有在记忆中逐渐深刻,恰恰相反,那一幕变得模糊,记忆中的画面像是汪着一层雾,泛着太过明亮的光,以致于他连师父离开的背影都无法看清。
更无法触碰。
莲空陡然回神,恰好看到自己前方的那个人。清夜悬走在他前面,那抹身影仍然高挑,青衣疏淡。
记忆中的雾散了,逐渐清晰,眼前人跟记忆逐渐重合。
莲空突然加快了步伐,越过了前方的人,赶在对方之前挑起了船舱的竹帘,侧过身,很恭敬地等着先对方进去。
“怎么了?”清夜悬看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轻轻扬了下眉,又觉得有些好笑。
莲空一愣,飞快地摇了下头:“……没什么。”
他只是不想再看见师父的背影了。
临江府据此确实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据船夫说,大约要一天。舟行水中,船夫在外面撑篙,清夜悬与莲空安坐在船舱内。
莲空闲不住,见清夜悬的手搁在案上,广袖下压着那本《海洲新志》,他便伸出手想捞过来看看,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