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四)
他们才刚从阴司冥府回来不久,那竹筏仍弃在河边,莲空不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他将筏舟放置水中,一脚踏了上去,稳稳地落在舟头。
幸好师父方才给他渡的灵力不少,此时尚且剩一些,莲空撚诀催动,驱着竹筏重新往上游驶去。
逆水行舟,风动船摇,长夜如晦,尚未明。莲空撑着膝坐在筏头,注视着流淌而去的悠悠河水,心绪亦沉沉如水波浪翻汹涌,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只是默默地垂眼静坐着。
眉目面容倒映在水中,莲空发现自己眉心的印记冒出来了。
他擡手摸了下自己的额头。
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他现在自己没有灵力,现在仅有的一点儿也是师父方才渡给他的,连额上的纹印都控制不住,包括刚重生那会儿也是这样,他不知道为什么金莲纹印会突然冒出来,又什么时候会隐去消失。
莲空怔怔然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刚才自己跪在地上时,师父似乎也擡手碰了一下这里。是那时候就冒出来了吗?
……真丢人啊。
他只有在很小很小、刚化形成人身的时候,额头上才会天天顶着这个金印,因为那会儿他还不会控制,略长了些年岁就再也没有这样过了。此时再倏然冒了出来,还被师父看到了,这就大概类似于被人发现长到十岁还在尿裤子一样。
少年抿紧唇线,垂着头,露出了懊恼的神情。
*
判官和孟婆刚送走了清夜悬,长松了一口气,本以为已经打发过去,安然无事了,没想到又迎来了一尊大佛——莲空居然折返回来了!
莲空再次独自来到阴司冥府前,那浮在忘川之上的血红大门没有应声而开,阒静之中紧闭着。这很正常,即使他成了明光宫的神将,与清夜悬相比,地位差距还是悬殊,他没有师父那么大的排面。
他跃下竹筏,大步上前,屈指敲了几下,没人应答,便失了耐心,直接上脚踹了过去。
轰然一声响,那门对他打开了。
“谁啊?!”判官被扑上来的灰尘拂了一头一脸,他呸呸了几下,没好气地看过去,脸色登时变了,“你?!”
你不是刚走吗?怎么又来了???
判官心中叫苦不叠,他探头看了一眼莲空身后,空空荡荡的,冥府门前就他一个人,清夜悬没来,才稍微安心一点。
好在他当官当久了,已经善于逢迎,很会随机应变,转瞬之间调整好了自己的面部表情,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将军,您怎么又来了?”
“可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判官殷勤道,“还是担心那位姑娘转生之事?她已入轮回道,妥当得不得了,我办事,您放心……”
“不是。”莲空直接打断他,乌黑的眸子紧盯了眼前的白面判官,说,“我有话问你。”
判官心中抖了一下,有种不妙的预感,颤颤巍巍地推诿道:“下官身在九重幽泉之下,对外界之事知之甚少,将军怕是问错人了……”
“我问的就是你这九重幽泉之事。”
判官顿了下:“将军想问什么,下官定知无不言。”
“你之前看见我的时候,很惊讶,为什么?”莲空径直道,“你为何觉得我不该出现在这里?”
判官“呃”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飞快地在心中打了个稿,瞎编道:“您当然不该出现在这里了,人人都知道,莲空将军五百年前战死于南荒魔域,魂归天地,我此刻见到您,当然惊讶。”
“你说谎。”莲空看着他,笃定地说道,“你知道我是如何重生的,对不对?”
判官讪讪地别开视线:“这,这下官怎么会知道呢……”
莲空道:“这阴司冥府,掌世间万千魂魄,管的不就是死之后的事情么?你还敢说你一无所知?”
“您也太瞧得起我们这小小冥府了……”判官心道他这是遭了哪门子的灾,惹上这么一位,“我们阴司只管凡人生死,管不了神仙。”
“是么?”莲空见他不肯直言相告,一直东拉西扯地胡说八道,也没了耐心,他沉下脸,额间的金莲纹印微微闪烁,映得眉目艳丽冰凉,“你身在九重幽泉之下,也听过我的凶名么?”
“那你应当知道,我当年的事迹与手段?”莲空凉凉地道,“若你再不说,你这阴司冥府,也别想安生。”
判官:“……”
他当然知道。
明光宫的第一神将,即使过去了五百年,凶名仍然震古烁今。分明是清雅禅意的一个名字,现在被人提起,念到这两个字,都仿佛带着血腥气。
莲空是唬他的,色厉内荏。他现在哪还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剑扫平万千魔族的神将?他甚至连灵力都是师父渡给他的,才重新拥有没多久,而且就这么一点灵力,估计连个普通的道门弟子都打不过,没有底气和实力,全靠以前的名声充充场面。
所幸的是,判官被他唬住了。
“我、我说……”他快哭了,这简直是无妄之灾,他夹在这一对师徒之间,谁也得罪不得,他太难了,他招谁惹谁了啊?
莲空等着他说。
“是、是因为神君大人吩咐过,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此事……”判官愁眉苦脸道,“神君大人的话,下官哪敢违逆?这方才才未将实情道出……”
莲空一怔:“我师父?”
“是啊。”索性都要说的,判官也不再拖延,把知道的都说了,“将军,您能重生这件事,其实下官确实是知道些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