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后
五百年后。
南方,如意村。
村口外的一条溪流边,几个妇人正在锤锤打打地浆洗衣服,皂角的沫子冲进河里,晕开一大片雪白如浪的泡沫。
妇人们一边利索地干着活,一边闲聊着谈天说地,手上动作没停,嘴上也不闲着。
“东街柳老大的那女儿,真许给程家小子了?”
“可不嘛,我昨儿亲眼看着那聘礼送过去的。”
“柳家收了?”
“这不是废话么。怎么不收?”
“要是那柳丫头是我女儿啊,我就不收!”那搭话的妇人大大咧咧地把洗好的衣裳放进木盆里,口无遮拦道,“柳丫头那容貌,大家是有目共睹的,整个如意村找的出来比她美的么?嫁给程小子,实在可惜了。”
这话一出,旁人立刻七嘴八舌起来,有说她势利眼,这跟卖女儿有什么区别的,有说她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又不真的是她女儿。
妇人长舌,在这乡野之间说起话来,也不用负什么责任,自然说什么的都有。
“怎么着?你的意思是,程家小子配不上柳丫头,那谁配得上?”
有人调侃了一句:“是了,柳丫头是生得好,员外财主的儿子都配不上柳丫头!还是上天作天妃去吧!”
妇人们哄笑。
方才搭话的妇人本要出言反驳,擡起头时看到了什么,忽然一顿,话烂在了嘴里。
溪流的另一边,一个盘着低髻的妇人手里也抱了个盆,过来洗东西,可那盆里不是什么脏衣服,而是成堆成摞的青碧色草药。妇人一直低着头,不声不响,鬓边的发丝落下,半遮着她的侧脸。
但看过去,还是能看到,她的大半张脸上都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痕,像是被火烧出来的痕迹,面积很广,从额头一直蔓延到下巴。
“丑婆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妇人们迅速交换了个眼神,纷纷加快了浆洗衣服的动作,很明显,她们并不想见到这人,更不想跟这人在同一条溪流里洗东西。
丑婆是十年前来到如意村的,在这里住了十年,也没人愿意搭理她,不光是因为她面容丑陋,还因为她整天就喜欢研究侍弄古怪草药,她长着那么一张脸,又一直少言寡语,不跟人交往,久而久之,村子里就传出她会妖术蛊术这些离谱的流言。
她无名无姓,大家就叫她丑婆,不过一般也没人会当面叫,因为没人会去主动同她说话。
大家看到她都觉得挺晦气。
一个妇人正在水中加紧投洗最后几件衣服,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诧异地擡头看了眼,整个人都向后跌去。
“那……那是什么?!”
妇人们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都被震惊了。
那是一个人,浸泡在冰凉的水流之中,一身黑衣,因为手臂、腰部和小腿上都缠着许多青色的水草的缘故,乍一看去并不显眼,他似乎是从上游过来的,正顺流而下。那张脸在透明的水流下,面色惨白毫无人色,这么看过去,好不好看是另一回事,但是确实是吓人。
“……死人!”有人失声叫出来。
“怎么会有死人?”
“看样子是上游别的村子抛的,真是缺德!这不把水都污染了?”
妇人们终于顾不上衣服洗没洗完了,刚才看到丑婆还能继续,可是现在这溪流里泡着个死人,终于是洗不下去了,她们纷纷抱着盆起身离开。
“今儿遇上了她,就看到了死人,她果然是晦气!”
溪流对岸,丑婆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们的那些话,就算听到了也像是充耳不闻,她整个人是安静的,只有手指仍然浸在溪水里,清洗着那些草药。
那死人被河水冲到她面前的时候,她顿了下,擡手将他捞住了。
她慢慢将草药收回盆里,整整齐齐地摆好,然后才继续伸出手去,将那死人身上缠着的水草撇开摘下。
那死人的真容渐渐露了出来。
原是个眉目清朗、形容秀美的少年人,让人看了,忍不住惋惜,这样年轻的生命,便早早逝去了。
他脸上还沾了些溪底沉积的淤泥,丑婆掬了捧水,伸出手指拂过那冰冷无色的皮肤,替他擦去了那些污迹。
整张漂亮面容没有遮挡地展露在眼前,只见那少年人眉心有一枚金色的印记。
莲花纹路,灿然含光,像是这世上最好的画师描上去的。少年人本来就生得模样极好,而有了这枚眉心印,更像是给画上的美人点上了眼睛,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丑婆伸手拂了拂那个金色的印记。
——洗不掉。
这印记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天生的。
终于,她的眼神微微一动。
*
莲空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无休无止的大梦,梦中一片空空荡荡,清静天地,无山无水也无人,只有他一个,只有没有边际的漫漫长夜。
他仿佛被一只手蒙住了双眼,他只见黑暗,不见白昼,四周难辨,没有方向,可也是那只手温柔地牵引着他,涉水而过,抵达某个终点。那只手轻轻推了他一下,如同在说“去吧”,莲空陡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