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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要找赵九霄聊下,却也不容易,虽然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但有些话有些事,一来是不好传到外头去让旁人瞧见,二来,如果赵九霄不想听也不想与他们聊,那么就算他们亲自到人面前也无用,只能等他心甘情愿自己回来。
这期间。
顾姣还带着赵长璟回了一趟家,三日回门,是她的归宁日。
归宁这天,邓老夫人给他们准备了好几辆马车的东西,除了归宁常带的那些东西之外,其余也是应有尽有。
向来归宁日,婆家准备的东西越是丰富,就代表着越是看重和喜欢新娘。
这么多东西,顾姣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但这是老人的心意,她也不好说什么。
长者赐,不可辞,心里却想着,等过几日,四叔休假结束去上朝,她也要像现在这样好好陪着老祖宗,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是的。
这两天顾姣和赵长璟还是跟赵长璟没成亲一样,一日三餐都去老祖宗那边陪着她一起用。
老太太嘴上说着麻烦,让他们好好去过自己的二人世界,别总是过去烦她,但每次看到他们都笑得合不拢嘴,嘴里嫌弃脸上却全是藏不住的喜悦。
就连秦姨都说这阵子老祖宗看着年轻了不少,是她的功劳。
顾姣不敢认这个功,但也是打心里为老人的开怀而高兴。
她时常觉得自己很幸运,家人疼她,从来都是以她的心意为主,从小到大从没让她受过什么委屈,弟弟妹妹对她更是没有半点嫉妒,甚至还总是维护、迁就她,纵使曾经有几年因为九霄哥哥的冷落难受过,但也不能否认他当初对她的维护和关爱,在她自卑的年纪,他是她生命中最耀眼的一束光,如今她又如愿嫁给了四叔,又有老祖宗这样的好婆婆,妯娌也因为年岁比她大一轮的缘故对她十分友善。
不说从小看着她长大的秦姨,就连徐氏,她的二嫂,大多时候也只是把她当作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和晚辈。
这样的平和可不是谁都能拥有的,也是时间和岁月的堆积。
她听说秦姨和二嫂年轻的时候私底下也闹过不少次红脸,都不是什么大事,但人心隔着肚皮,各有各的心思,一件件小事积累下来可不比那些大事小。
不过两人都是周正之人,就算面上闹得再不好,对外都是一致的,绝不会败坏赵家的名声,也不会去做那些不入流的阴私事对付彼此,顶多就是彼此冷落着,谁也不搭理谁。
年岁长了之后,儿女也都长大了,两人一颗心全放在自己的小家庭那边,从前那些让她们看起来很难和睦的嫌隙也就逐渐被岁月掩埋了。
如今两人的关系处得倒是比亲姐妹也要好。
对现在的她们而言,有人陪着老祖宗,她们只会觉得高兴和轻松,哪里会去嫉妒老人家对谁更好些?
关于陪着老祖宗的这一点──
乘上马车回家的时候,顾姣跟赵长璟说了。
赵长璟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揉了揉她的头,看着她的目光却越发柔和了。
姣姣总觉得自己运气好,能嫁给他,可对他而言,最幸运的明明是他才对,能在他这个年纪遇见姣姣,她善良温柔天真烂漫,他永远不需要去猜她在想什么,她的心思和她的人一样简单,没那么多野心和复杂的情绪,干净纯粹地喜欢谁就会拼命对那个人好。
这是现在的他最想拥有的。
抑或是他这么多年,一直寻觅的,想要拥有的其实就是这样的。
这世间聪明人是无数,与他般配登对者也的确有许多,但纯粹如她这样的却屈指可数。
指尖勾绕着她脸颊旁的发丝,赵长璟看着怀中笑容明媚的少女,没按捺住心思,低头亲了下她的额头。
冷不丁被人亲了一下,顾姣惊讶擡头。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她早已习惯了他的亲近,看着近在咫尺的四叔,她只是习惯性地扬起唇角弯起眉眼甜甜蜜蜜地笑了下,然后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身蹭了蹭他的胸膛,亲昵地朝人更加依偎了一些。
马车继续朝甜水巷的方向驶去。
而一处酒楼,正好有人瞧见赵家的阵仗,是几个临窗的客人先瞧见的,赵家马车标志特殊,有人倚窗喝酒的时候扫见底下三、四辆马车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过去,不由轻语,“咦,这不是诚国公府的马车吗?”
“我瞧瞧。”
他对面的一个男子也往外头张望了一眼,认出赶马车的男人是赵长璟的贴身近卫,男人点点头,“是赵首辅,这个点,他这是要去哪?难不成……又出什么事了?”
后话压得有些低,面上也有些余悸。
之前那一次叛乱,虽然没有引起什么损失,但总归让人有些后怕。
倒是来倒茶的小二听到这话接了一句,“今天是赵夫人的归宁日吧?我看这马车的方向是往甜水巷那边走,顾家就在那。”
两人听他一说,倒是纷纷想了起来。
这几日城中可没少谈论两人成亲的事,很快二楼大厅的人又就此事说了起来,倒都是些寻常的谈论,例如没想到赵首辅会娶妻,更没想到会娶顾家的女儿,偶尔有人议论顾姣上一门亲事但很快就被其他拥护赵长璟的人给打断了。
其中一个议论两人成亲不妥的人更是被一众人围攻了。
“兄台这话说得好笑,赵大人和他家夫人成亲那是赵夫人退亲之后大半年的事了,怎么?难不成女人退了亲就不能嫁人了?还是你觉得赵大人抢了自己的侄媳妇?”
这话说得十分严重。
先前起话的人哪里敢接?虽然他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但被二楼一堆人气势汹汹地看着,他生怕自己交待在这,连连流汗干笑着否认,“兄台说笑了,我怎么会这么想?赵大人的品性,我们是有目共睹的,自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是我失言是我失言。”
那书生冷冷睨他一眼,依旧不肯罢休。
“知道自己失言就好,当初赵、顾两家退亲可是全城都知道的事,赵家也明确表示了是他家没福气,错过了这桩好姻缘,要是那个时候赵大人就已经和赵夫人在一起了,赵家怎么可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何况人诚国公和诚国公夫人都没说什么,而且我可听说这次亲事就是这位诚国公夫人张罗的。”
他一张利嘴,很快又有其余人接过话,全都是在褒扬二人。
那人原本也只是想故意用不一样的言论来擡高自己,表露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样,这会口舌不敌这么多人,又被那么多人看着,满满一桌菜席都没吃几口就放下钱捂着脸走人了。
外头的声音传到一间临街的厢房。
两个青年坐在临窗的位置,面对面喝着酒,这二人正是许久不曾回家的赵九霄和怕他出事过来陪他解闷的叶琅,赵九霄在这间酒楼已经住了有几天了,顾姣成亲之后,他就没回过家。
叶琅知道后,只要有空就会过来陪他。
这会听到外面的议论声,叶琅心里一个咯噔,正想陪赵九霄喝酒聊天岔开这些声音,却见对面的赵九霄握着酒盏看向窗外。
他也跟着往外头看了一眼。
恰好看到熟悉的马车从眼下路过,他单薄的眼皮都忍不住轻轻跳了下。
怕赵九霄心里不好受,他放下酒盏站了起来,“哎,这风大的,冻死我了。”他做出怕冷的模样,想把窗子合上,可还没有动作就被赵九霄握住胳膊止了动作。
“开着吧。”
男声低沉沙哑,一看就是有些日子没歇息好了,叶琅心有不忍,正想宽慰几句,忽听他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她笑得这样开心了。”
叶琅心下一动,垂眸朝底下看去。
大概是马车里的人坐得无聊了,这会正掀起车帘往外看,他们在高处,正好可以瞧见里面的情形,看到顾姣一身锦服依偎在赵长璟的怀里,她的头抵在男人的肩膀上,不知说到了什么,她侧头朝身边人笑了下。
而他印象中那个颇有些严苛少言的男人此时也眉眼柔和。
半点不见从前的端肃,他任她玩闹着,只是偶尔伸手替她整理迷她眼睛的青丝。
叶琅原本满腹的话忽然一句都说不出,作为赵九霄的好友,他自然知晓这几年顾姣是什么模样,她有过笑得这样开怀明媚的时候吗?叶琅仔细回想,却也只能找到几个稚嫩的片段。
年幼的时候有。
但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是什么改变了她?
眼见马车离去,叶琅沉默半晌,到底没有把面前的窗子合上,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给赵九霄和自己又斟了一盏酒。
赵九霄也无需他说什么。
再多的话也抵消不了他此刻心里的那些空洞和遗憾。
两人沉默喝酒。
叶琅看着对面青年静静喝酒的样子,总有些恍惚,以前他们聚会的时候,九霄向来是滴酒不沾,有时看他们喝多了还会皱眉,拿手扑鼻,一副很嫌弃的样子。
那会他笑他,说不信他一辈子都不喝酒。
九霄却只是冷冷瞥他一眼,扬着下巴说,“这世上还没有什么值得我借酒浇愁的。”张狂倨傲,倒是也符合他的性子。
没想到如今他千杯不醉,比谁都会喝。
可想到他为何变成这样,叶琅又有些笑不出来。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桌上的酒都快喝完了,叶琅忽然问赵九霄,“什么时候走?”
在与鞑靼的战役中,赵九霄的功劳仅次于江谦,前阵子早朝,陛下特地擢升他为五品武节将军,又钦赐了三品官员才能用的金鱼袋,还给了他选择,准他可以留在京城当禁军。
这是天大的殊荣。
可赵九霄最后还是决定回东胜卫,其中缘由倒也好猜。
总之,这次赵家人都没有反对,大概也是想让他暂时离开这个地方好好冷静下。
叶琅也没问他“如果顾姣没有成亲,你是会选择留在京城还是去东胜卫”这样的话,没必要。
他从不做假设。
“下月初。”
赵九霄淡声,说完看向叶琅,“有事?”
叶琅笑笑,看起来不是太有事的样子,“不是什么大事。”他说着又喝了口酒,才继续说完后话,“就是我要成亲了,日子定在四月中旬。”
赵九霄皱眉。
连手里一直握着的酒盏都放在了桌上,“成亲?跟谁?你那个表妹?”
“除了她还能有谁。”叶琅还是笑着的,看到赵九霄皱眉,他还笑着开起玩笑,“哎,赵九霄,我要成亲了,你怎么这副样子?”
“就算喝不到我的喜酒,也说句恭喜吧。”他笑眼弯弯,看着心情很好。
但赵九霄看他这样,皱着的眉头却拧得更深了,“笑不出来就别笑了。”一句话说得叶琅笑脸微僵,再说话时,他的语气难免有些无奈,“赵九霄,打人不打脸,拆人不拆台,过分了啊。”
赵九霄没理会他的话,只是看着他沉声说道:“你甘心吗?”
叶琅沉默。
知道这事是不可能简单糊弄过去了,他收敛了脸上的那点笑,又给自己倒了一盏酒。
想喝。
酒杯都递到了唇边,忽然喝不下去。
他低眸,看着眼前浑浊的酒水,突然很突兀地说了一句,“我以前也不喜欢喝酒。”
“她不喜欢我喝酒,跟你一样,觉得酒气熏人,有时候我跟人聚会沾了酒气,她都能揪着我的耳朵骂我。”他说到这的时候,语气无奈,目光却流露出怀念的模样,就连唇角都忍不住轻轻上扬。
很浅的一抹笑,却比先前的笑容显得要真实深刻多了。
这个她说得当然不是他那个表妹。
而是顾锦。
很多人都不知道他跟顾锦曾经有过一段,那些看他们来往的人也只是单纯以为他们认识、相处是因为九霄和顾姣的关系。
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他们曾经比九霄和顾姣还要亲昵。
也只有他才知道那个有些脾气的少女也有柔软的一面。
虽然这一层柔软包裹在荆棘里面,平时很难瞧见,但这样才更显珍贵。
他想过等他金榜题名的时候,就去顾家向她的爹娘提亲,可谁会想到,这一天还没到来,他们的故事就提前结束了。
“你问我甘不甘心。”叶琅指腹摩挲着酒杯的表面,眼眸微垂,言语淡淡,“我当然不甘心。”
“这几年,我没有一天甘心过。”
“可九霄,我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
“你知道当初她来找我说了什么吗?”
赵九霄蹙眉,他不知道,当初他曾问过,叶琅不肯说,只是从那天开始就开始爱上了喝酒,每次喝得不省人事,他都不知道那段时间,他带过多少次醉酒的叶琅离开。
“说了什么?”
叶琅说,“她那个时候知道母亲有意把戚音许配给我,我以为她会生气,但她没有,她跟我说她会跟我一起照顾母亲,日后也会护戚音安宁无虞,她说只要有她在的一天就不会让戚音受欺负。”
“她很少许诺,但只要承诺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赵九霄倒是没想到顾锦当初有这样的承诺,他一直以为这两人分开就是因为顾锦不满叶母的安排。“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最后还是和她分开了?”叶琅见他停顿,索性接过话。
“因为我怯懦了,犹豫了。”
“我怕母亲不高兴不同意会加重她的病情,想着暂时答应她的要求,等她的身体好些后再和她说起我和阿锦的事。”
结果自然是两败俱伤。
他的阿锦那么骄傲,她可以不怕苦不怕难不怕任何付出,但她绝对无法允许自己心爱的人和别人在一起,即使这只是他的缓兵之计。
“九霄。”
叶琅闭目。
他的声音已经很沙哑了。
“你觉得这样的我就算不甘心又能做什么呢?我早就没有办法选择了,在我当初怯懦的那一刻,我就失去了拥有她的能力。”
他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喝得太猛,烈酒呛得他眼冒泪花,赵九霄擡手要拍他的背,叶琅摆手笑笑,“没事。”说完又忍不住感慨一句,“真难喝啊。”
“九霄。”
叶琅擡头看他,“有些话,我原本不想说,但──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你没办法回头,就只能往前看。”
赵九霄看着他水润的眼睛,又去看窗外。
外面车水马龙,却再也没有他熟悉的那辆马车,春风拂过脸庞,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很久以后,他才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
顾家人一大早就在等顾姣和赵长璟的到来。
外头下人说两人来了的时候,早就按捺不住的顾云霆更是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旁边喝茶的萧宛被他吓了一跳,看他这副模样又面露无奈,见他一副要出去又不肯迈步的样子,知他是想给他们的新姑爷摆摆岳父的谱,要不然就玥玥一个人来的话,恐怕他早就跟阿言和阿锦他们一样蹦到大门那边接人去了。
“既然人来了,过来也就一会的功夫了,您且再坐会。”她放下手中的茶盏跟顾云霆说。
顾云霆原本也犹豫着。
就如萧宛心中所想,他的确是想给赵长璟摆摆谱,他得让赵长璟知道,就算在朝堂他是他的下属,他得对他恭敬有加,但回到家,他就是他的岳父,是他妻子的父亲,可不能让他觉得他家好欺负,回头苛待了他的玥玥,这样想着,顾云霆到底是坐了回去,一双眼睛却还是巴巴地望着外头,屁股也没坐实,仿佛有点风吹草动就能立刻起来。
顾云州和蒋冬珠看见这般情景,相视一笑,倒也没说什么。
知道顾云霆这会没心情,一伙人也没在这时候说话,就这么静静等着,果然没一会功夫,外头就传来喧闹声了,隔着很远就能听到顾言“阿姐阿姐”叫着。
满屋子的人循着声音往外看,就瞧见顾锦和顾言一左一右护着顾姣往屋中走,而那在朝堂上永远是被百官簇拥的赵首辅则跟在几人身后,清隽的眉目温和、唇边泛笑,竟没有半点不满。
迈过门槛进屋。
原本跟顾锦、顾言说笑着的顾姣看到几个长辈坐在椅子上等着她,倒是终于后知后觉有些反应过来她现在是真的出嫁女了,不再单单是顾家的小姐,她现在身上还多了一层身份,回家也是回娘家。
心里也不知怎得,莫名有些难过和失落。
她这情绪来得无缘无故,旁人还未察觉,好不容易走到她身边的赵长璟倒是一下子就发现了,见小姑娘眼尾下垂,浓密的眼睫啪嗒啪嗒扑闪着,虽然不清楚她突然的变化是因为什么,但他还是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然后轻轻捏了一下。
顾姣那满腹的愁绪就这么被捏散了。
回头看四叔,与他那双温和包容,似乎可以容纳一切的眼睛对上,仅剩的那点委屈和失落也就那么消散了。
没再说什么,她重新回头跟家人问好。
三日回门。
不仅仅是新娘婚后第一次回娘家,也是新郎第一次以准女婿的身份过来认人,外加改称呼。
以前即便定亲也只能喊伯父伯母,如今倒是能喊岳父岳母了,赵长璟站在顾姣的身边,改口改得痛快,萧宛没那么多讲究,心里虽然没办法真的只把赵长璟当女婿,但也笑着应了,顾云霆心里却还有些别扭,可瞧见自家女儿俏生生站在赵长璟的身边,眉眼弯弯、笑容明媚,看着倒是比从前还要明媚几分,他心里那点因为女儿出嫁而带来的不舒服也总算是消淡了一些。
玥玥高兴对他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坐吧。”
顾云霆发了话,顾姣和赵长璟坐到一旁。
下人上了茶水。
给顾姣的还是一份酸甜可口的果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