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败
即便已经过了正月,天依旧黑得很早,大殿之中,早已点上盏盏烛火,明亮光线充斥整个殿内,皇亲贵胄,文武百官,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仿佛此次真的就只是一次,寻常晚宴。
只有沈之窈,正襟危坐,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紧攥住衣物。
她视线落在对面陈老夫人身上,心高高悬起,这是决定她多个月来努力是否能成功的一场晚宴。
她清楚,她明白。
若是此时不成,那么下次若想办成此事,所要顶着的压力远比此次更为艰难。
可...她喉咙滚了下,她不明白,为什么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会是国公府那位,堪称女子楷模的陈老夫人。
从士族旁支,走到如今正一品诰命的国公夫人,凭借的绝不是曾经好运救过先太后一命而已。
她曾从顾嘉言只言片语中窥得这位夫人的才华,读史书,看兵法,写得一手好字,掌舵国公府近三十年有余...
明明这样一个人,明明最该知道女子不易,为何...为何偏要阻挠她?
视线落在桌上的紫木匣子,先太后的懿旨,此物一出,就算陛下有心重开女子科举,恐怕也...不能。
绝望的情绪,一点一点攀上心头。
明明已经,明明已经那样努力了...
重生以来,她以为再也没有什么能把她打到。
不愿嫁,为将军府,为以后,她嫁;永安伯爵府的算计和恶心,她忍;生与死,一线间,她撑。
一切的一切,她为找回自己,为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可到最后,所有的努力,还是那么轻易被击溃...
一波接着一波,推得她喘不上气。
她知晓,她明白,她清楚世间事成,会是多么不易。
她没说苦,她没说累,她只是觉得无力。
攥紧的手慢慢松开,看不到春日的寒冬,还有必要坚持下去吗?
倏地,一杯热茶推至她身前,翠色的指环映着殿内暖色烛火,清冽嗓音似在耳畔响起:“别心忧,放轻松,万事...有我。”
她没擡头,却有一股酸意直冲鼻尖。
猛地攥紧衣袖,她压下眼眶浮起那丝丝缕缕的热意,是啊,有什么好心忧的?
再难的路也走过,就连...死,她也经历过,最差最差,也不过是从头来过。
背脊挺了挺,她擡起双眸,杜憬卓的话,像是冬日里那一簇火,驱散黑暗里生出的无数负面情绪。
她总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
丝竹靡靡,舞女袅袅,嘉和帝偏撑着头,挥挥衣袖:“今日,照众位卿家前来,实在是朕有一事,难以抉择。”说着,视线缓缓落在她身上:“九王妃...所提之事,朕本是许诺,可...”
“是臣妇让陛下为难了。”陈老夫人在宫侍搀扶下,缓缓起身,恭敬而又严谨地施下一礼:“女子科举一事,臣妇认为实在是有违数百年以来的规矩,是以特请陛下,另许九王妃一事。”
说得是字字诚恳,甚至连另许一事,都贴心地为她考虑,就是...未曾问过她的意思。
缓缓起身,她双手平举至眉间,郑重下拜:“陛下,请恕臣媳任性,臣媳仅有此愿。”
“九王妃,此愿不妥。”陈氏苍老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女子安于内宅,是千代万世传下来的规矩,如此开设,岂非让女子浮心,何利于家宅稳定?”
“陈老夫人此言差矣。”她转身对上陈氏望来的目光,坚定而又平和:“若当年元庆长公主也是这般想法,恐我大庆疆域,也不能如此辽阔。”
陈老夫人轻轻摇摇头:“几人能同元庆大长公主一般,有勇有谋,能成巾帼英雄?史上大多干预国事的女子,皆是祸水之流,牝鸡司晨,误国大事。”
那男人呢?把所有过错归结道女人身上,难不成史上诸国的男人都死过了吗?
若是说之前她还对陈老妇人有些敬重,可当她说出这些话时,便只剩下鄙夷。
女子何必轻贱女子?
眉目之间不自觉带出几分凌厉,她往前一步:“说是女子亡国的君主,大多昏庸、陈老夫人的意思是,咱们大庆的帝王也会如此昏庸吗?”
“老身的意思,王妃应当明白,莫要擡高曲解。”无论她说什么,陈老夫人都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像是个四平八稳的老松木,死死挡住她前进的道路,可这偏偏激出她的气性。
纵然大庆女子生存相较前朝已然宽松许多,但女子立世仍是艰难。
前路漫漫,夜色沉沉,纵她萤烛之辉难破暗暗幽冥,可她偏要弦弓拉满,敢为天下先!
又踏出一步,这次看向的却是嘉和帝:“陛下,女子之中亦有才华横溢之人,而我大请历来不拘一格降人才。此次开设女子科举,恰恰是要为了大庆,从女子中挑选人才。”
“开设女子科举,不等于直接授予女子官职,还是要历经层层考验,最终有陛下定夺。”
未等嘉和帝开口,陈老夫人的声音悠悠响起:“重开女子科举,只不过是王妃的想法罢了,说不准,到时只有王妃一人参加女子科举,陛下何不问问众位的意见?”
顿了顿,嘉和帝缓缓开口:“诸卿怎么看?”
心头一跳,她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安远伯第一个跳出来:“回陛下,臣赞同陈老夫人的观点,重开女子科举,极为不妥。”
此话一出,贵胄百官们纷纷附和:
“是啊,那女人要是上朝做官了,谁在家中相夫教子啊?”
“有辱斯文啊!”
“这是要乱套!”
猛地攥紧衣袖,她抿了抿双唇,重开女子科举,本就不占优势,若是再让百官....
“臣觉得,重开女子科举,也没什么不妥!”突兀的,中气十足的声音力压百官窃窃私语。
错愕地转眸望去,就瞧见范庭大喇喇站起。
鼻头一酸,她实在没有想到,外祖父会在此时,百官对她鸣鼓而攻之时,坚定地,站在她身后。
“威武将军是九王妃的亲外祖,说的话,委实是帮亲不帮理。”
“那是你家的女子,看起来都没什么本事!若是能如我的乖孙女一般打败大凉勇士,你说不定跳的比我都快!”
“你!”
稳稳心神,她直视安远伯的双目:“照安远伯所说,那么重开女子科举,却让百官来定夺,是不是也有些不公平?不如请各位府上的女眷,来定夺,如何?”
“嗤”安远伯冷笑一声,神色间多了几分傲慢,像是笃定她会输一般:“九王妃难不成以为,所有女眷都如同王妃般肆意妄为?”
“即如此,臣倒是以为此法可行,不知,陈老夫人?”
陈氏淡淡瞥眼她,平静回道:“老身以为...此法可行。”
刚才嘈杂殿内,在此刻安静下来,无论是百官还是女眷,面面相觑。
安远伯夫人首当其冲地站起来:“臣妇不愿重开女子科举,女子应当安于内室,相夫教子。”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许许多多贵夫人,像是表忠心般,争先恐后地站起:“臣妇以为应该女子主内。”
“臣女不愿踏出内宅...”
“臣妇也....”
瞧着女眷们一个又一个地站起,沈之窈的心越来越凉,这要怎么办?这些月的努力...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先为自己求得一官半职,再徐徐图之。
“臣女,赞成九王妃,愿意重开女子科举,望陛下恩准。”
熟悉的声音响起,再看去,崔可桢不似旁人般站起,而是行至殿中,郑重行礼。
话音落,范若婉“蹭”得站起,抱拳行礼:“臣女也想参与女子科举。”
接着,许元晴也站起:“臣女同九王妃所想,也愿重开女子科举。”
三人话落,大殿内鸦雀无声。
轻咬下唇,沈之窈刚刚压下的酸意又浮上来,哪怕仅仅只有三人...愿意,她就不枉,求此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