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中秋(六)
珑玉、茵茵和珑玉三人刚才去街上转了一圈,按照这三个小朋友的性格,尤其是按照珑玉和茵茵这两个的性格,绝不可能空手而返。
她们也不在意学子那边火热激烈的学术辩论,只是不急不忙地把战利品往桌面上拜——鲜亮的冰糖葫芦、热乎乎的炒栗子、软糯的糯米糍……
不一会儿,这桌面就摆得密密麻麻,简直是整条街的各种小吃都在这里汇合了,其中甜食最多,很明显能看得出是珑玉的手笔,另一个明细的是,她们恐怕是已经吃过一遍,这只是带回来的。
茵茵把手边的东西一个劲儿往常辞柠面前摆,小声嘟囔道:“常姐姐的,这个也是常姐姐的,这个还是给常姐姐的……”
“这么多?”常辞柠有些哭笑不得,看着眼前摞起来的小山,然后又看了看乔染面前空荡荡的桌面,“茵茵,这些可以分给阿染一部分吗?”
茵茵眉间下意识皱了皱,然后回眸看了一眼乔染的神色,有些怯怯地说道:“当然……当然可以……”
茵茵皱眉不是因为不想给乔染,已经相处了这么久,她和乔染的关系早就不是之前那般了,只是到底是在她心里还是比不上常辞柠,所以在她们买东西的时候,她惦记着常辞柠,而完全把乔染忘了。她此刻的怯怯也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此刻常辞柠提起来乔染,她会有些不好意思的心虚……毕竟是把活生生一人给忘了……
“看来你还是要沾我的福气。”常辞柠把手里剥好的一颗糖炒栗子塞在了乔染的手心里,漫不经心地和茵茵她们说着话,大部分精力仍旧放在韩先生那边的清谈会上。
乔染本想说她不需要,也不在意这些小朋友们有没有记得她。
她本也想把栗子送还给常辞柠,可那圆滚滚的栗子滚落手心,飘荡出来的不只有栗子热乎乎的香气,上面似乎还沾着常辞柠身上的淡淡冷香,乔染指尖顿了顿。
栗子的香味在唇齿之间氤氲而开,那双墨蓝色的眸子深处似乎都变得柔和了一些,乔染刚吃完上一颗,就见到面前摊开的纤细白皙的掌心之中还有一颗剥好的栗子。
有种被当做不能自理的小孩子的感觉,乔染抿了抿唇,压住了唇角的弧度,她是真的不在乎小朋友有没有记得她,给她带好吃的,她在乎的是常辞柠只给她一个人剥栗子吃。
常辞柠眼角眉梢也忍不住带上了淡淡的笑意,刚才递过去栗子的一瞬间,她总觉得似乎看到了乔大魔头背后的尾巴,疯狂摇了起来,小狼犬特别好哄。
她并不说破,只是继续随口问道:“罗大夫呢?不是随你们一起出去了吗?”
“她说要去城中的药铺子看看,我们对那些东西都不感兴趣,就自然分兵两路了。”岁寒认认真真答完,然后才问道,“难道罗大夫到现在还没回来吗?”
“没有。”常辞柠摇了摇头,她并不是非常担心罗轻尘,因为很明显,她比这几个小孩子靠谱多了,闯荡多年的老江湖,在凡俗怎么着也不会出事。
就在常辞柠话音刚落的时候,身边认真吃栗子的乔染接着说道:“她去了药铺,那药铺前堂有大夫看诊,有些疑难杂症,她就走不开了。对了,冯香兰也在往这边过来,快到了。”
常辞柠微微点了点头,韩先生的清谈会大张旗鼓,给她送请帖都是让店小二过了几手,没有遮掩的意思,冯香兰这个皇帝若是没有收到消息,才是真的不正常。
只是珑玉顿了顿,轻声说道:“主上,你和常姐姐不是没有出门吗?怎么比我们知道得还清楚?”
常辞柠看着虽然吃了一遍,但如今又吃成了小仓鼠的几个小朋友,忍不住打趣道:“等着你们几个,岂不是敌人到了门前,你们还在吃糖葫芦?”
“才不是……”珑玉虽然是这么说着,但明显有些心虚,岁寒的确还有些打算和布置,但是她是真的实打实来了就是玩儿,想着凡俗没什么危险,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阿染可比你们靠谱多了。”常辞柠又塞了一颗栗子到乔染手里,目色却依旧只是看着珑玉道,“若是你主上也像你这么没心机,灵渊早就完了。”
乔染只是在常辞柠面前表现得像是个小孩子,在净水崖也并没有特别强烈的存在感,几乎事事都听常辞柠的,但若有人因此轻视乔染,那就是真的鬼迷心窍了。
乔染几乎是在来到大隆朝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收集了解大隆朝的各种消息,今晨客栈门口的闹剧过后,乔染就给常辞柠讲清楚了祝家和周家的关系,消息速度恐怕连冯香兰都比不上。
此刻恰巧是早晨那位祝宛儿小姐站起身来,她手掌上擦伤,此时也只是草草缠了伤口,依旧是早晨那件衣服,衣袖上还带着点点的血渍。
常辞柠忽而想起乔染说的,祝家的家财几乎全都被周家夺走,这些年来艰难度日,这才发觉祝宛儿身上那件锦衣虽然也算得体稳重,纹样雅致,但的确已经有些旧了,袖口有了磨损的痕迹。
农夫上城买菜居然牵马车,而不是牛车或者驴车,已经足见那农夫的身份有问题了。周铭早上的阴险招式憋着坏,他不只是想要拖延祝宛儿的时间,是想毁了祝宛儿唯一一件体面的衣服,让她今日压根不能出现在清谈会上。
这位祝宛儿小姐容色不算是出众,只是本就淡雅的妆容配上一身书卷气,有些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度,说话也是温温柔柔,一如名字一般。
她像是在反驳别人的观点,朝着韩先生行了学生之礼,然后才说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在刚才这位学子看来,这就是尊卑分明的证明,可先人之语言之中的‘干’和‘坤’二字都是天地之间不可缺少的事务,所以此言只是说各有重要之处,皆不可少罢了。”
她声音温温柔柔,却格外坚定,看着刚才发言的学子说道:“我觉得这位学子对古人之言的理解不够透彻。再说了,自古以来如此,便是对的吗?古人之言的对错难分,更何况是传播了世世代代之后被曲解的话呢?读书明理是为了有辨明是非的能力,而不是因循守旧。我觉得韩先生注经解义透彻,当与学生为知己。”
“她倒是不怕。”常辞柠的语气之中忍不住就多了几分赞赏,“是为了辨明是非,不是因循守旧,这女子有通天的气魄。”
“吃栗子……”常辞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耳听得乔染的声音,手心里就多了颗栗子,不是整颗,剥开的时候太过匆忙,被剥开成了两半。
常辞柠看着那墨蓝色的眸子有些无奈,擡手捏了捏乔染的鼻尖,轻声道:“好了,夸完了,我不说了,气量真小。”
“我听说过她,也看过她的文章,很是不错,只是临渊阁对她的评价不高。”冯香兰一边说话,一边在常辞柠对面的位置坐下,对着乔染颔首道,“对不住乔前辈,我在这里赔个不是。”
作为女帝,不仅在分歧之后主动来了云来客栈,来了之后还立马就道歉,已经是把姿态放到极低的位置了。
可冯香兰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她之前着实没想过,常辞柠会为了这件小事生气。
事后换位思考,才觉得背后出了一层的冷汗,若是她站在常辞柠的位置,被陷害的是文将军,无论对方会不会受伤,她也都是会恼怒的。常辞柠没有翻脸,已经是给她面子了。
常辞柠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不再提那件事,只是接着冯香兰的话说道:“临渊阁?当年被镇国公架空的几位阁老,如今倒是很有自己的谋算。”
冯香兰暴力夺权,改了国号,但是她手上可用之人不多,前朝的官员不得不用,临渊阁位于六部之上,这些阁老深耕官场多年,盘根错节,牵一发动全身。
“我也没有办法……”冯香兰轻轻叹了口气,颇为头疼,她在没坐到这个位置的时候,也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想错了。”常辞柠把手中剥好的栗子递给乔染,然后把栗子壳放在了冯香兰的面前,“你觉得还能拼得回去吗,还能回得去一个好栗子的时候吗?”
“常前辈……”冯香兰的语气一顿,接下来的话没有说下去,只是眸色之中有些震动,她当然明白常辞柠的意思。
常辞柠也不再继续打哑谜,而是直接说道:“你想用我和阿染的力量镇住百官,让他们不敢说话,但是改变不了他们的心。盘根错节也是有根的,罢了就是,会带出来一些泥土,造成一些坍塌,但是为了长远计,也算值得。”
“可一下子动得太多的话,我怕朝堂动荡。”冯香兰看着眼前的栗子壳,不得不说常辞柠的比喻很贴切,如今的朝堂就是千疮百孔的栗子壳。
“动就动,军权在你。”常辞柠指了指祝宛儿,继续说道,“你还没有那祝宛儿有气魄。”
常辞柠自然知道冯香兰在顾忌什么,往日她有雄心壮志,可一旦手中的筹码太重,人就容易患得患失。
她看着冯香兰的时候总像是在照镜子,看着当年站在溯华剑派执剑长老位置上的自己,守着支离破碎的正道联盟,犹犹豫豫不肯决断。
可古往今来的哪次天翻地覆不是决绝的?冯香兰想做的事情本就不是一般的事情,改变不了的陈旧就毁掉,这样才能让崭新的东西再度重生。
祝宛儿此时发言完毕,站在原地意气风发,看着眼前的韩先生,目色之中满都是仰慕和钦佩,大隆朝的读书人全都以韩先生为师,无人不钦佩仰慕。
可常辞柠知道,祝宛儿的信仰会在今日崩塌,这位韩先生恐怕不是来革旧出新的。
就在祝宛儿的目光之中,那韩先生缓缓开口:“祝小姐的话没有道理,注经解义自然是因为圣人之言在先,古人说的未必对,可圣人说的经过这么多年流传,这么多人信仰,怎会有错?”
常辞柠轻轻叹了口气,面前的糖炒栗子已经被她和乔染一个一个剥开互相投喂吃完了,她把手伸向了一袋子松子,开始认认真真剥松子。
“常前辈怎么不听了?”冯香兰擡手把常辞柠面前的栗子壳都扒开,留给她地方放松子,“这位韩先生在士子之中的影响颇深。”
“没意思,将死之人,其言也不善。”常辞柠一边剥着,一边说道,“等等,让阿染教教你怎么做事。”
“啊?什么将死之人?”冯香兰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