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溪水之上，石桥拱立，岸边的垂柳轻拂水面，垂柳叶片打着旋儿飘落而下，在水流较慢的地方，水面上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乔染在石桥上坐得笔直，垂眸看着脚尖的睡颜，连呼吸声都稍稍收敛，生怕吵到身边的人的安睡。
她们本来只是并肩坐在这里赏景，不过是一会儿功夫，常辞柠居然就睡着了，无意识地靠在了她的肩膀之上。
树荫之下，阳光不是很热，但到底是到了夏日，常辞柠的脸颊上有些微微的汗珠，肌肤上也有些淡淡的微红，柳枝影子轻轻晃动，在纤长的睫羽上飘忽跳跃。
乔染忍不住伸手轻轻揽住了常辞柠的腰身，垂在水面上的脚轻轻晃动了一下，嘴角扬起来淡淡的弧度。
垂眸看着水波里面的倒映的时候，乔染微微晃着的脚尖微微顿住，轻轻抿了抿唇，恢复成之前淡然的样子。
她才没有……因为常辞柠主动靠过来……所以就开心得忘乎所以了……
不过前几日，夜里常辞柠总是离她远远的，她确实有些郁闷。
夏日衣衫轻薄，乔染的手揽在常辞柠的腰身上，没一会儿就觉得手心缓缓浮现出来燥热的湿润之感，常辞柠似乎睡得不安稳，不知轻轻呓语了什么，稍稍动了动。
乔染轻轻蹙眉，呼吸声忍不住又放轻了一些。该不会又因为贴着太热，所以又要把她推开吧。
思忖片刻，乔染压在石桥面上的手微微扬起，柳梢微动，风缓缓吹起，风掀起常辞柠的衣摆，吹过鬓边的发丝，也把那抹不安的燥热全都带走。
一片柳叶顺着风飘落过来，落在常辞柠膝上的书页上。在这阵风的作用之下，书页哗哗作响，一页一页朝着后面翻过去。
常辞柠睡着了，手里的力道也无意识之间缓缓松开，话本子顺着膝盖滑下去。
乔染下意识伸手去接，肩头上的重量骤然一松，擡眸就对上一双清清浅浅的眸子，因为刚刚睡了一觉，眸子里似乎还有些朦朦胧胧的不清醒。
常辞柠手掌轻轻压在唇上，轻轻打了个哈欠，稍稍醒神道：“我怎么睡着了？”
“可能是夜里没睡好，太困了。”乔染看着自己空了的肩膀，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
若是知道这么会吵醒常辞柠，她就不会下意识伸手去接住那本话本子，看着它掉进水里去，还能再搂着常辞柠睡一会儿。
“夜里……睡得挺好的啊，罗大夫的安神香很好用，一夜无梦。”常辞柠稍稍回忆了一下，然后转眸看向乔染，“难道是你没有睡好？”
乔染立刻回答道：“不是，我也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乔大魔头脸不红心不跳，仿佛夜里那个看着常辞柠的背影辗转反侧，最后蹭着靠近一些，然后以极其奇怪的姿势入睡的人不是她。
“是吗？最近休息得更好？”常辞柠眨了眨眼睛，拂去乔染肩头不知何时飘过来的柳叶，缓缓道，“看来之前我总是抱着你睡觉，影响你休息了，以后我注意一些。”
“不用……”乔染急急忙忙说出口之后，眼神微微有些飘忽，故作不经意说道，“以前也睡得很好，都一样的。”
常辞柠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看着乔大魔头不自然的神色，决定暂时不逗她了，勉强放过乔大魔头一马。
常辞柠接过乔染手里的话本子，慢慢把它压平，看着天边的天色道：“我睡了多久？那冯小姐该不会已经经过了，我没醒过来吧。”
“还早。”乔染缓缓松了口气，躲过了刚才的话题，道，“她前几日都是日落之时才从这里经过，今日还不到时候。”
“那就好。”常辞柠往前翻开话本子，缓缓翻了十几页，才找到睡前看到的位置，垂眸认真看着，轻声说道，“那你盯着些，冯小姐到了，记得叫我。”
常辞柠的指尖落在书页之上，在快看到这一页结尾的时候，已经轻轻拈起下一页，随着目光到了最下方，就迅速翻过去，然后目光追过去。
一丝一毫的时间都不能浪费，全神贯注地认真地看着手里的话本子。
乔染看着脚下的水面，心情有些闷闷。少有的两人独处的时候，常辞柠的注意力却全都在那本话本子上。
常辞柠的目光依旧在书页上，片刻都不曾挪开，然而身体却稍稍往乔染身边倾了倾，顺势靠在了她身上，轻声道：“借我靠一下，坐着挺累的。”
墨蓝色的眸子轻轻眨了眨，里面暗下去的光微不可查地亮了一下，乔染忍住了晃脚的冲动，语气平淡道：“好。”
常辞柠的眸子里缓缓带上了一层浅浅的笑意，然后又往乔染的怀里蹭了蹭，她早就看清楚乔大魔头那点心事了，小狗尾巴现在估计已经扬到天上去了。
手里的话本子翻了两页，常辞柠看着有些陌生的情节，缓缓又翻回去了两页。
明明是她最近最喜欢的话本子，夜里甚至都能梦见话本子里面的人物，这会儿被小狗尾巴摇得居然有些心不在焉看不下去了。
当然，乔染并没有尾巴，只是周身那种压都压不下去的快乐心情，总让人忍不住幻视是一只快乐小狗。
“毒王谷的谷主连续三日见了冯香兰，可见他们的条件还没有谈拢。”常辞柠缓缓说道，“这些凡俗达官贵人手里，能有什么毒王谷想要的东西……”
毒王谷与那知县交往颇深，恐怕和镇国公也有脱不开的关系。以修仙宗门的身份，若是有想要的东西，直接拿来就是，何必这么麻烦。
虽说修真界早就有约在先，不能干涉凡俗的秩序，但毒王谷一直都在灰色边缘游走，如今又是以绮罗花直接介入，想必也早就不遵循这个规则了才是。
乔染思索了一会儿，道：“我也想不到，总不至于是皇权？”
“毒王谷总不至于眼皮子这么浅。”常辞柠道，“皇权于俗世来说至高无上，但是在修士眼里，什么都不是。”
俗世王朝，二三百年的国祚已经算是长久，五六百年就要说是纵观古今的太平盛世了，对于修士来说时间太短，没有意义。
乔染顿了片刻，缓缓说道：“或许就和绮罗花有关……”
绮罗小镇每年都种植大片大片的绮罗花，不可计数，极少部分被小玲这样的人拿去私用，绝大部分都被毒王谷收走了。
这么多绮罗花，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罗轻尘也说不出个答案。
所谓的绮罗花合适入药能够嫩白肌肤，以及绮罗花单独使用拥有的迷人心智的药性，都不是很独特的药性，完全有其他的替代品。
而毒王谷却格外重视绮罗花，三月一成，一年四季，来者不拒，这么大的用量，总不能说毒王谷的弟子都拿来炒菜吃了吧。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忙乱的脚步声，一身着竹纹锦衣的公子从小路的尽头走来，玉面银冠，眉清目秀，右手握着折扇，轻点左手的手心，颇有些翩翩公子的风度。
只是他背后追着他的仆从一瘸一拐有些狼狈，拉着他的袖子说道：“公子，您就发发善心把我弟弟要回来吧，毒王谷万一拿他试药该怎么办，他身子骨弱，可经不起……”
那公子甩袖拂开，语气平缓之中带着几分冷意：“你们早已卖身给南阳侯府，是生是死都是我说了算，我送给人，要你说三道四？”
末了，他率先擡步上前，道：“若不是考虑到还要个人伺候我，你以为你能留下来？能去毒王谷试药，是你们这些贱种的福分。”
他往前快走两步，正好绕过一株垂柳，擡眸看到石桥上的常辞柠和乔染，眸子一瞬间微微凝住，却还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并不愿意刚才的话被外人听见，他也不想在外面如此丢面子，实在是刚才那奴仆追得太紧，追得他都有些厌烦了，实在压不住怒气冷言以对。
不过，他也不在意被外人听见，南阳侯府的大公子，这样的身份足以镇住人不敢乱说，南阳侯是军侯，与镇国公也不弱太多，如今皇权微弱，权臣当道，还没人敢惹南阳侯府的怒火。
那一瘸一拐的仆从裤子上还带着血迹，明显是刚刚被人打断了腿，看着那公子离开的背影，沉沉叹了一口气，缓缓拖着腿跟上去。
若是回去晚了，茶水不及时，恐怕又是一顿责骂。他们的卖身契在南阳侯府，他们就是南阳侯府的奴隶，生死不由自己，也挣扎不得。
常辞柠翻书的手微微一顿，道：“试药倒是未必。”
试药不需要太多的人，之前的少谷主花衍从十二岁开始用人试药，也是过了几十年才被发现，随便消失一些人和修士，根本不引人注目，毒王谷完全不需要这么大张旗鼓。
常辞柠的指尖微微一顿，然后把话本子轻轻合起来，缓声说道：“阿染，我们等的人来了。”
冯香兰离南阳侯府陈公子并不远，只是听得他的冷言冷语，稍稍停住了脚步，也挥手压退身边的人。
她立在树荫之下，轻声道：“不急，我们等一等，免得追得太紧，陈公子发现我们听到了，免不了尴尬。”
身边的丫环点了点头，手中的团扇猛烈扇动起来，一边给冯香兰扇风，一边轻声说道：“那陈公子还真的把身边的仆从都送出去，这么迫不及待给毒王谷表忠心。”
“南阳侯府的老侯爷去岁重病，缠绵病榻一年了，怕是快不行了。”冯香兰道，“这陈公子怕是接了父命而来，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毒王谷的欢心。”
声音顿了一下，冯香兰说道：“只是……这毒王谷手段不一般，想要结交也并不容易。”
她忍不住想起刚才见到的那一幕，毒王谷的谷主看上去不过是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擡手之间倾山倒海，那么硕大的药炉子隔空擡起。
是展示能力，也是对她的威慑。
镇国公府再多兵马，也始终敌不过这种仙人手段。
身处高位，冯香兰倒不是普通平民一无所知，她隐隐知道凡尘俗世之外，还有一些修仙之人，飞天遁海无所不能，一掌就能拍穿三尺厚的城门。
冯香兰忽而有些淡淡的绝望，她瞒着父亲来到绮罗小镇，就是想以这里的知县为突破口，撬开冰山一角，若知县背后是如此仙人，她不过是蜉蝣撼树而已。
不过也只是瞬间，冯香兰的眸子之中的坚定之色又慢慢变浓，无论是怎样的困难，总要试一试，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可以？
当初她伪造身份参加科举，身边知道的人都劝她，说这是没有希望的，可最后她赢了。
后来她入朝为官，人人都说她女子之身，怎能列于庙堂之上，她面前横着一座山，可最后她还是赢了。
女子科举，她没赢，却还没有完全输，她必须撬动朝堂之上亘古不变的局势，然后才能趁机引入新鲜血液。她选择第一个开刀的，就是树大根深的镇国公府。
听着南阳侯府陈公子和仆从的脚步声都远了，冯香兰继续向前走去，也是绕过那株柳树，擡眸看到了石桥上的人。
那人手里拿着一本书，霜发半挽，淡青色的衣衫倒映在水中，垂落的发丝轻轻摇晃，一瞬之间恍如仙人，她擡眸看过来道：“冯小姐，等了许久了。”
冯香兰止住了步子，然后目光缓缓凝固，她看到常辞柠手里的那本书，倏忽一下子消失了。
她没有见常辞柠有收书的动作，那书就是凭空消失的。是戏法？亦或是和那毒王谷谷主一样的仙人手段？
常辞柠给了身边的乔染一个满意的眼神，时机把握得刚刚好，配合得也刚刚好。
常辞柠还没有重修修为，所以还不能使用纳戒，她的东西都在乔染的纳戒里放着，刚才也是乔染在常辞柠松手的瞬间，话本子还未落下，瞬间收回了纳戒之中。
若是常辞柠的手还紧紧握着书本，那话本子就收不进去。
若是松手之后太久再收，话本子就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