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小院里，灯火都暗了下去，只有正对着大门的廊下，一盏孤灯亮着，常辞柠坐在桌边，手里捂着一个小小的火炉子，火属性的灵石散发着热度，温度恰恰好。
除了手里的小暖炉，周围还放了几个暖烘烘的火炉子，手边就是温度微微烫的茶水。
披风把周身围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界的寒风，常辞柠等得甚至有些困了。
月升树梢之上，忽而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常辞柠擡头望去，一片火色连接成漫长的长龙，在夜色之中，缓缓朝着小院靠近。
远处暗影起落，有一身着紫衣的魔为首，走到了常辞柠面前道：“常前辈，我们按照您的吩咐，稍微抵抗，然后就撤回来了。”
他衣袖断了半截，上面明显还有浸透出来的血色，气息也有些起伏不定，很明显不是他所说的稍微抵抗。
她今日是为了杀温如玉，不是为了引发灵渊和正道联盟的战端，也不想看到太多无谓的牺牲，所以吩咐下去让灵渊的魔做做样子就放行。
可很明显，这些魔并没有听她的。
紫衣魔意识到常辞柠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手臂上，不动声色地往背后藏了藏，容色之间有些惴惴不安：“瞧我这脑子，带着一身血气，是不是吓到常前辈了……”
常辞柠轻轻擡起眸子，顿了片刻，缓缓说道：“你们好像是对我有些误解。”
“啊？”紫衣魔忙不叠摇头道，“没有啊，我们都爱戴常前辈，知道若不是有常前辈，我们现在哪能有这么安稳的生活，怎么会对常前辈有意见？”
“我不是说有意见……”常辞柠思索了一下措辞，继续说道，“我觉得你们都把我当做是脆弱的琉璃人了……”
她不过是在这里等一等温如玉，乔染就又是暖炉，又是茶水，又是披风，恨不得在廊下盖出来一间屋子来。
现在眼前的魔，还会担心血气会不会吓到她。
或许是上行下效，乔染的反应太过剧烈，所以引得整个灵渊都觉得她脆弱不堪，只适合高高供在云端了。
其实不然，如今只差最后一次行针接经续脉，常辞柠体内的经脉破损基本上都已经愈合，甚至能感受到一股一股缓缓流动的细微灵气，倒是没有那么脆弱。
常辞柠的目光从紫衣魔和他身边的几个魔身上扫过，大多都透着血气，带着伤。
紫衣魔露出个憨厚的笑容，解释道：“我们也是想着，若是就这么轻易放正道联盟的那群人进来了，难免让他们心生疑惑，不如直接交手，引进来才万无一失。”
说完，他继续补充道：“还有小院附近的暗哨，都在计划之中被正道联盟的人‘除掉了’，他们现在应该没有戒心，只想着冲上来把我们一网打尽了。”
常辞柠当然懂得这个道理，演戏要演得像，才能保证温如玉毫无顾忌地一脚踏进陷阱。
灵渊这些魔如今表现出来的忠心也让她心中忍不住微微一动，正道联盟各村异心，说起来是名门正道，倒不如这些性子暴躁却单纯的魔头。
明知会受伤，可还是完全配合，只为了现在最完美的结局，让温如玉毫无退路地一脚踏进来。
常辞柠看了一眼罗轻尘的窗子，没有灯光，一片暗色。
罗轻尘知道今晚温如玉会来，但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给常辞柠诊完脉就回去睡了。
常辞柠说道：“珑玉，去把罗大夫叫起来，干活了。”
紫衣魔怔了一下，连忙道：“常前辈，没关系的，都是小伤，不用惊扰罗姑姑，要是惹得她不开心了，就不好了。”
在黑暗之森的时候，医者稀少，他们受了伤，多半都是不管不顾，后面慢慢就好了，所以身上多半都有些除不掉的疤痕旧伤，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罗轻尘在乔染和常辞柠面前已经有所收敛了，可还是经常流露出来不好惹的暴脾气，在这些魔面前就更是不给面子了。
所以灵渊众魔提及罗轻尘，总是忍不住带了些微微的怯意。
“她睡不着的，只管找她就是。”常辞柠的语气淡淡的却分外笃定。
这么热闹，偏偏罗轻尘熄了灯，她说是休息，但是今晚净水崖哪有人睡得着的？罗轻尘分明是在躲什么。
罗轻尘被珑玉从屋子里拽出来的时候，衣衫整整齐齐，轻纱宽袖曳地长裙上坠着的一层层碎碎的晶石如繁星烁烁，发髻甚至都没有丝毫散乱。
珑玉拽着她的手臂，连拖带拽，卯足了劲儿：“罗姑姑，我刚才进去的时候，你分明是在装睡，根本就没有睡着……”
“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珑玉，你现在都已经不把罗姑姑放在眼里了？我说睡了就是睡了……”罗轻尘也卯足了劲儿抵抗，甚至单手扒住了门框。
但终究，罗轻尘医术超然，修为却不敌珑玉，被强行拽了过来。
罗轻尘看到廊下的常辞柠，面色气呼呼地，拂袖坐下来道：“你们这一个个的，一点都不知道尊重医者，一点都不尊重救命恩人。”
常辞柠笑吟吟亲手倒了杯茶水，递到罗轻尘手边说道：“这杯茶给罗大夫赔罪，消消气，消消气，瞧你现在都快气成河豚了。”
“河豚？”罗轻尘一瞪眼，“怎么能用那么丑陋的生物来形容我，我就算是生气，也貌美如花。”
珑玉眨巴眨巴眼睛，小声说道：“罗姑姑，你居然这么在乎外貌啊，我之前没有听说过啊……”
“她当然在乎。”常辞柠给珑玉塞了块糕点，缓缓说道，“若是不在乎，怎么会日日花枝招展，就算是在黑暗之森里也轻纱锦衣，满头珠翠？分明是在乎到了极致。”
罗轻尘被说中了心事，并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闷声一饮而尽。
明明是一杯茶水，被她喝出来一股喝闷酒的感觉。
只是茶水微烫，惹得她忍不住倒吸了两三口冷气，吐了吐舌头道：“你们准备茶水能不能尽心一点，这是想烫死谁？”
“喝茶是要小口慢品，微微烫一些，才能激发出来茶香四溢。”常辞柠单手放在几案上，托着下颌，睫羽轻轻扇动，缓声道，“罗大夫，你心不静。”
“哪有什么心不静，就是夜里睡着被你们吵起来，心情不好罢了。”罗轻尘否认，但是眼神却明显不敢和常辞柠对视，有些微微躲闪。
“依照你的医术，想要消掉脸上的伤疤并不是难事，你明明很在乎容貌，却一直留着它……”常辞柠的指尖轻轻叩在脸颊边上，一下一下，一边思索着一边说道，“我记得你之前还说过阿染口是心非是臭毛病，结果你今天倒是这么口是心非，如此反常。”
“没有。”罗轻尘连忙制止了常辞柠接下来的话，站起身道，“伤患在哪儿？我忙着治伤，没空和你在这里玩儿推理游戏。”
珑玉擦了擦唇边的糖霜，眼睛里满都是疑惑：“常姐姐，我怎么觉得罗姑姑今天有些不对劲儿？”
“她不肯说，就随她吧。”常辞柠低眉饮了一口手中的茶，似是漫不经心说道，“逃避是一时的，在乎的事情，终究是要去面对的。”
火海连成的一片亮色在距离净水崖小院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住，几个身影起落之间，朝着净水崖小院而来，为首之人衣摆随风猎猎摆动，正是温如玉。
他手中握着一把长戟，上面灵气涌动，长戟的尖端，透着震人心魄的锋锐之气。
遥遥的，他就看到了常辞柠。
常辞柠也擡起眸子，站起身来，站在廊下，擡眸看着温如玉，唇部微启，轻声道：“师弟，好久不见。”
温如玉并不意外会见到常辞柠，暗哨全都被拔掉，净水崖的防线全部被除掉，常辞柠也不傻子，若是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也不配做了那么久溯华剑派的执剑长老。
常辞柠神情淡淡，廊下的孤灯照在她身上，拉出一条斜斜长长的影子，霜色的发丝落在月白色的披风上，衬出一身处变不惊的气度。
分明全无修为，周身灵气单薄到几乎没有，可那双清清浅浅的眸子看过来的时候，仿佛依旧是那个天资卓着的常长老，温如玉忍不住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前进的步子停住了，小心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一切都和白日里那归来的探子说的一模一样，似乎没有出什么差错。
温如玉在心中想了几个来回，如今乔染被牵制在赤峰山，净水崖之中灵渊的防卫力量也不充足，若是他放在常辞柠的位置，实在是想不出破局之法。
他攥着长戟的手指微微收紧，眸间缓缓沉下去，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常辞柠是在吓唬他，亦或是，想要亲自出面说服正道联盟的弟子临阵反戈。
于是，温如玉朗声道：“师姐，如玉带人来救你了，正道联盟都知道你的牺牲，现如今是被灵渊逼迫，你不必阻拦我们，拼尽一切，我们今天也要拿下净水崖。”
好一个理直气壮，常辞柠擡眸静静看着他，轻轻笑了笑，道：“温如玉，你如今倒是长进了。”
温如玉沉声缓缓道：“那是当然，我给师姐的惊喜，还多着呢……”
“什么惊喜？”常辞柠语气波澜不惊，“小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真以为你的第一是靠自己的本事拿到的？那只是我不屑于和你争抢罢了。”
珑玉忍不住问道：“常姐姐，什么第一啊？”
“溯华剑派年轻弟子大比的第一，还有试剑大会的第一，金丹试炼的第一……”常辞柠道，“温如玉都是第一，只可惜，我一个都没参加过。”
她的志向不在于成为宗主，也从不在意声望，从小到大，宗门之内能推的比赛就推，能让温如玉出面的就让温如玉出面。
一方面，是她真的不在意，另一方面是她想让温如玉早早在宗门之内扬名，以便于顺顺利利接替宗主之位。
温如玉也是有过一段时间巅峰期的，只是太短太短，后来常辞柠出山，不过是几次出手，整个宗门都把目光转向了常辞柠。
常辞柠才是万年难出的天才，是整个宗门冉冉升起的新星，温如玉这个内定的下一任宗主，一下子就成了皎皎明月之侧，不引人注目的小小星子。
常辞柠总是让着温如玉，却不曾想，温如玉心里早就耿耿于怀，于他而言，若是没有常辞柠，他的人生本该是一帆风顺的。
“师姐，何必贬低我？”温如玉的声音冷冷的，却继续缓缓说道，“我知道师姐是为了我好，今日不想我以身犯险来救你，但若是我真的退了，我一定会后悔一生，无颜面对师尊。”
温如玉当然后悔，只不过他后悔的是在乔染没有归来之前的九年，他没有彻底狠下心杀了常辞柠。
当时他以为常辞柠就此修为散尽，终老在净水崖，他有的是时间，慢慢瓦解正道联盟弟子心中对于常辞柠的崇拜，慢慢取而代之。
在那九年里，他没来过净水崖，也早就不把常辞柠放在心里了，只不过是个废人而已，不值得他费心思。
只是乔染归来之后，一切都朝着他把控不了的方向发展。
乔染没有杀常辞柠，甚至出面维护常辞柠，甚至为了常辞柠给他下了禁制，差点儿要了他的性命。
温如玉才发觉，他没有时间了，除掉乔染，除掉常辞柠，斩草除根，否则未来的一切真的要超出他的控制了。
常辞柠忍不住高看了温如玉一眼，她故意戳温如玉的痛处，想要引发温如玉的怒意。
没想到温如玉现在真的是长进了，如此情况之下，还能强压住心中的不满，不忘在正道联盟的弟子面前营造出师门情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