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今澜快步上前,手指刚碰到时纯的肩膀,她突然就剧烈地颤栗起来。
她推开他,满脸都是眼泪,“裴今澜,”她委屈至极,声音都有些不知所措,“我是喜欢你的。”
喜欢你的。
裴今澜蓦地擡头,眼底的惊喜比任何情绪都要浓重。
曾经渴望了无数次的答案,突然而至,裴今澜不可抑制地勾起唇角,他快步上前,急不可耐地想要告知她自己的爱意,却看到时纯眼底的烟火骤然寂灭。
她擡手擦过眼角的痕迹,仰起头笑着看他,“可我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喜欢你。”
裴今澜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他站在废墟里,满目疮痍,耳畔只剩下时纯的控诉。
“对,我是做错了事情,可是你呢?”
心里的伤疤被人挖开,时纯也不再掩饰自己的隐痛,“你明知道我是谁,却眼睁睁地看着我一步步走进你的陷阱,看着我不得不求助于你,甚至为了讨好你,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你觉得自己很得意吗?”
“我孤木难支,一无所有,才会自投罗网,被你算计!你救了我是因为高尚吗?你帮我救我,难道不是一种取乐?我识人不明,才会自作多情,我一次次地自以为是,一遍遍相信你的谎言!都是我活该!审时度势是我,谄媚微贱是我,命如草芥是我,现在不得安宁的也是我,可是我也有自己的灵魂,我活该和你这样的人绑在一起?我不值得被人好好对待,珍惜爱护吗?”
时纯视线模糊,连自己都辨不清在说什么,她就觉得心里的蒙尘终于一点点被冲洗干净,她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地不再伪装,装得光鲜,装得优秀,装得尽善尽美,善解人意,她不再是那个寄人篱下,要看人眼色才敢提要求的外甥女,也不是那个不谙世事,因为走投无路就要背弃自己的女学生。
她终于可以做自己,是被学业考试压的喘不上气的时纯,是因为未来迷茫事事尽心却一无所获的时纯,是想要探究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却求而不得,失去初心的时纯。
她自私,冷漠,不肯低头,又仰不起头。
是裴今澜一步步让她感觉到温暖,教她应对冷漠,给她铺好了最好的路,让她堂堂正正地有底气站在任何人的面前。
可是这些全都是圈套,为了让她永远受困的牢笼。
她撞得头破血流,都逃不开的牢笼。
“我讨厌你。如果可以选,我宁可死在当年那场大雨里,我也不要再遇到你!”
时纯仰头,满目苍凉地同他对峙,裴今澜看到她眼底的坚毅和决绝,与重逢的那天晚上如出一辙。
一切仿佛戛然而止,裴今澜突然擡手拥向她,时纯感觉他的动作远比想象中来得更温柔,猝不及防。
她下意识就要推开,头顶的男声哑着声唤她。
“阿纯,你没有错。”时间被拉长放慢,时纯听到另一颗心在贴着自己的胸膛在跳跃着,他的声音响彻天地,“不对的人,一直都是我。”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她的痛苦,歉疚,现在也知道了她的卑微。
怪不得,他要回头。
可是她,以前不想被他掌控,现在也不要他的可怜。
察觉到怀里的人开始抗拒,他低声央求,“别躲。”
周身的药味包裹而来,时纯莫名安定下来。
一时间的愤怒平息,她渐渐冷静下来,忽而明白,原来裴今澜是故意说那些话,目的就是为了刺激她,逼得她说出心里的怨怼。
所有的一切,又是他的算计。
图什么呢?听她的笑话,看她时至今日还是这么狼狈,还是再次欺辱她,趾高气扬地践踏她。
“阿纯,到家了。留下来,再陪我吃顿饭吧。”
头顶的人突然出声,语气淡的不像是他。
时纯正要拒绝,裴今澜重复:“最后一次。”
院子外面的核桃树随风招摇,黑色的陈旧大门打开,院子里却并不荒芜,一草一木都原封不动,就连庭院里的银杏池塘,也被打理的更加清澈葱郁。
浮尘一梦,维系了这么多年的体面一朝皲裂,时纯疲倦地想,原来面对起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承受。
她木偶似的坐下,不多时,面前的八仙桌上,就多了两碗裴今澜亲自端过来的素面。
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时纯扫过那碗面,目光落在别处。
“你要留我,我无能为力。但你想让我回到以前,绝无可能。”
“嗯。”
裴今澜从始至终都嘴角噙笑,认真地看着她说,却没有继续强迫。
他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动作又轻又慢,然后给时纯分了一双筷子,然后边吃边说些无关痛痒的家常话。
“这座院子想住就来住住,我不会过来,有人会日常打理。”
“院子里的银杏一到了秋天就要小心打扫,踩到果子,味道很冲。”
“池塘里我放了几尾鱼,说是难得一见的品种。”
“这边引温泉动静太大,不然莲湖的银莲倒是可以放些过来。”
“对了,今年的核桃树的收成很好,我存了些青嫩的,想着你爱吃,做核桃片,给你剥着吃都可以。”
一字一句,时纯无问无答。
裴今澜也不恼,他噙着笑意,坐在时纯对面,自顾自地一点一点地吃完了眼前的面条,然后不知道从哪真弄来一篓子核桃,就放着她的面前,亲自一点一点地剥开,然后用玉白小碟挪到她的面前。
看着小山堆似的青嫩核桃瓤,时纯漠然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就像自己的顾虑全是多疑,他真的只是简单的,只需要她在这儿陪他一会。
月上梢头,时纯主动开口,“我能走了吗?”
裴今澜看她,“为了叶梁止,忍到这个份上。阿纯,在你心里,他当真就那么要紧?”
时纯不答。
裴今澜看了眼腕表,慢慢开口,“再等一个小时,就当,”他眼睛在笑,是她从未见过的纯然简在,“陪我过完这个生日。”
生日?时纯蓦地想起刚刚摆在面前的那只碗,稀疏简单的面条盘旋在里面,只有几根青菜豆芽,看得出做得十分简单仓促。
她打量裴今澜的衣袖,他穿白色,身上果然留有痕迹。
十一月二十二日,原来她也会忘记他的生日。
大抵是命运使然,时纯静下心来回想过去,这才发现她其实从未给裴今澜过过像样的生日,没有朋友聚餐,没有生日蛋糕,也始终都没能陪他吃完一碗长寿面。
“今晚之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们。”
时纯撞上裴今澜的眼睛,掩饰不住的意外。
他看在眼里,不免笑了起来,“阿纯,其实我也没你想的那么低劣。我带你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
裴今澜顿了顿,手上动作略微凌乱,过了会,复又递过来一块干干净净的核桃瓤,哪怕知道她不会吃,可看着她愿意坐下来,他也觉得甘之如饴。
短暂酝酿,他这才继续道:“无论以后你去哪,和谁在一起,只要我活着,我对你的承诺,便永远作数,绝不掺假。”
星夜沉沉,时纯心里静悄悄的。
“我的恨,不是你的过错。”
“不要因为我,否定所有的自己。”
“你很好,配得上世上最好的人。”
裴今澜的话响在耳畔,时纯趴在窗前,忽然想起某一年秋冬交际,她病了一阵子,就喜欢靠坐在这里发呆,从里头看出去,正好能看到裴今澜的书房一角,他偶尔过来,就先去那边处理公务,晚上再过来陪她吃饭,变着法的哄她喝中药。
房间里的铜鎏金画珐琅西洋座钟一下一下地响着,倒计时即将结束,她放空了坐着,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突然之间也没那么冷了。
寒塘月色,轩窗紧闭。
裴今澜斜靠在栏杆处,远远看了眼关上窗的那间厢房里的昏暗灯光,手里掂着那封他之前亲手放入香谱木匣中的信,过了许久,他垂下视线,上面的蜡封从未被人打开。
原本很想要她看到的。
可现在,他却觉得,迟来的解释对她而言,更像是一种负累。
打火机无声响起,白纸黑字燃烧。
灰烬随风落入池塘,他看向那扇短暂停留的灯火,目光落在刚刚走过零点的秒针,擡手回拨出去一通电话。
“别找了,人在榆钱儿胡同48号。”
裴今澜掩过不舍,语气平淡说,“你过来接她吧。jsg”
叶梁止漏夜赶来,下车就看到裴今澜等在门口。他不知道站了多久,肩膀上都复上了一层寒霜。
“带她走,好好待她。”
擦肩而过的瞬间,叶梁止莫名觉得今夜的裴今澜格外不同,把自己浸于孤深中的清寂。
他突然停住脚步,犹豫一瞬,突然侧身望向他,“靳廷钰出事前,曾买通了技术人员在时序的产品上动过手脚。”
裴今澜擡眼,叶梁止如释重负,他语气里掺着些许不解,而后只剩下由衷的感激,“多谢你放过她。从今往后,我和阿纯,都不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