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下)
爱斯梅拉达闻言,愣了一瞬,随后便暗中在自己的心里联想到了什么。
不得不说,经过大半年的接触、相识,聪明的爱斯梅拉达对于克洛德副主教的脾性也早已有了深刻的把握。他们总能对彼此的选择与心灵动向有所预感,正如他们总能在ANAΓKH一类的关键问题上产生对彼此的欣赏与共鸣。因此不难猜到,关于“约翰亲爱的哥哥究竟消失去了哪里”这一问题,此刻的爱斯梅拉达已经隐约初具了一个猜想。
“以克洛德的习惯,他应该是不会出圣母院的,”那波西米亚姑娘凝神盯住约翰,眉头间轻跃了一下,若有所思道,“这样看来,或许,他只有可能在一个地方…”
“Chere belle-soeur(法语:亲爱的嫂子),”约翰眨了眨眼睛,十分好心地问道,“您的腿上似乎有伤。需要我陪您去吗?”
爱斯梅拉达如同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抿唇微微一笑,悄声说:“其实我的腿伤已经好了。”
“啊…?”
约翰瞥了一眼那缠满她右侧小腿的棉纱布,惊诧地瞪圆了眼睛。
“没关系,我能走路。”那小姑娘平静地续道,“走吧。”
其实,爱斯梅拉达的腿伤确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虽然在托特吕行刑的时候,她的腿被沉重的橡木和铁板刑枷紧紧夹住,转动起重杆,脚枷越上越紧,疼得她连声惨叫、生不如死,事后也疼得发僵、麻木了很久;然而,“铁靴”这种刑具的设计最精妙之处就在于,它能让犯人段时间内体会到钻心的剧痛,却不会对他们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伤害,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前几日,当行刑吏给爱斯梅拉达脱掉“刑靴”,检察官看了看她那双脚,轻松地说道:“好啦!你叫喊得挺及时,没怎么伤着。美人儿,你以后还能跳舞!”
这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那可怜的姑娘也因此一瘸一拐了良久,但青春的活力毕竟占了上风,正如自然造化爱跟医道开玩笑——她的确已经能够下地行走了。
至于爱斯梅拉达为什么一直没有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克洛德,或许是因为她满心甜蜜地享受着克洛德的悉心照料;抑或者在她眼里,克洛德俯下身为自己的伤口细细敷上草药的姿态是那样熠熠生辉…她享受着爱人的关怀,以至于有意无意地不曾透露这件事。用克洛德的话来讲,或许就是——
“如果这场痛苦能让你在爱我之余对我多一份哀怜与挂念,那么我希望自己永远没有痊愈的那天…”[1]
波西米亚姑娘从床上缓缓站起身,双足履地的刹那,她将肢体松快地舒展开来:她已经好久不曾直站立在地上了,这于她近日受伤的腿而言实在是一种奢侈。
爱斯梅拉达走在前,约翰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他一直仔细看守着她的步伐,唯恐她不慎跌倒。
此刻,夕阳已经悄然钻进地平线以下,暮色开始四合,钝重的钟声悠悠回荡在圣母院的石壁之间,惊起了伫立在通天尖顶上的乌鸦。在这个黄昏的朦胧里,好些东西看来都仿佛是幻象一般——尖塔的底层在黑暗里消失了,树顶像是墨水的模糊斑点。晚秋入夜的风很凉,不过爱斯梅拉达并不在乎。她穿着克洛德的睡袍、身披他那袭宽大的黑色教士斗篷抵御寒冷,当那些本不合身材的衣袍裹在她的身上、再垂到她的脚面,她的心底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全感:这些都是他曾经穿过的服装,因此,她也感到仿佛自己正依偎在他的怀抱里。
他们提着一盏小油灯,推开小室的门走出去,穿过长廊,又钻进一道小黑门,走到通向楼下的圣吉勒旋梯的拱廊…
两人到了楼下,隐约远望见寂静的圣母院内,在转角处,有一间小屋正从窗口透出明亮的烛火;而那盏萤烛之光在她的眼里,却如同补满了一片落日的天空。
感动的暖流从爱斯梅拉达心底汩汩涌出:至今,这个流浪异邦数十年的小姑娘已然将圣母院当作了自己的家——那里不仅有她的母亲,还有她的爱人,无论外界如何动荡不宁,圣母院总能给她最坚实的依靠。眼下,再看圣母院的彩绘玻璃窗、老旧的怪人石像与被风蚀的厚墙,她也由此感到柔光四溢、动人肝肠。
……
黄昏的天空,在我看来,像一扇窗户、一盏灯火,灯火背后的一次等待。
The eveng sky tois like a dow,and a lighted p,and a waitg behd it.
——泰戈尔《飞鸟集》
……
当两人悄声钻进那道透出烛光的小门,将手中的油灯搁在木桌上,两盏灯的辉光融成一体,在静谧的夜色里和着蜂蜜色的月亮烨熠同辉。爱斯梅拉达翘首盼望,自己母亲的身影与那熟悉的瘦高教士的身影同时映入了她的眼帘。
“呀!你来了?”
听到了窸窣轻响的二人转过头,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克洛德的反应要更为敏捷。瞥见心爱的小姑娘的身影的第一眼,他便赶忙站起身;当他惊诧地发现她在无人搀扶的情形下站在石板地上,并且还赤着双足时,副主教的心里不由得涌起了一阵强烈的苦涩。
“心肝,”他眉头轻蹙,一只手挽起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以颇为揪心的神情盯着她那正瑟缩在自己黑色教士袍下的裸露脚背,“你的腿上还有伤…还有,地上冷,你怎么也不穿一双鞋?”
“没事的…”爱斯梅拉达转过头去,朝他回以温柔的微笑,“我的腿已经不痛了…”
而做出这一切举动时,克洛德完全忽视了自己的弟弟与一旁坐在桌前的古杜勒嬷嬷,浑然不顾他们无比惊诧的眼神。
“我的天哪…圣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