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愿意与她待在一起,虽然这于他——“巴黎若萨的副主教”而言是禁忌、是罪孽、是不断炙烤他灵魂的火,但若能与她多说几句话、能与她靠近些,下地狱于他而言便也再算不得什么。
鬼使神差地,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本也能拥有这样的生活,至少也能像我的弟弟约翰一样落拓放/荡…”
他忽然笑了,那哀恸的笑意里满含嘲弄,竟比泪水更加令人揪心。
“可谁曾想到,为了蒂尔夏普采邑的继承权,三十年前,我的父母把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献给了教会…”
“我承神的旨意,将自己锁在巴黎圣母院的楼阁里研读经籍,再披着教士袍立于黎民之上耀武扬威。面对世人的悲喜离合,我不能微笑落泪,只能冷眼旁观。我研究经学与教义、七艺、四大学科、三门外语,再后来,辗转多地去参加各类学术会议…”
他自顾自地念叨着,突然十分痛苦地摆了摆头。
“可是这没有用…完全没有用…”
“我正走向这一端,皈依这一端…”
“但究极的真理不在这一端,而在那一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完全变成了无声的呢喃。
在爱斯梅拉达看去,此时的克洛德如同一个支离破碎的人偶,裹在他那身宽大的教士服里不住地发抖。
他沉湎在悲凉的叙说与痛苦的回忆中,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底早已是又湿又冷。
爱斯梅拉达缄默无言地呆愣着,她聆听他的泣诉,却如同在窥视他的灵魂深处。她无暇顾及他教袍上所绣的十字架,也不曾考虑圣母院中的那些石像与经籍,在她的眼前只有一个悲泣的孤影、一个残缺不全而惶惑彳亍的可怜灵魂。
有那么一刹那,爱斯梅拉达忘却了先前听闻过的有关克洛德的一切介绍。
他不是个教士、也不是神明,他只是个凡人。
虽然这种错觉只有那么一瞬,但也足以使她做出反应——
她怔怔地擡起那只柔软红润的小手,无比轻柔地拭去了他脸颊上的泪珠。
她是沐浴在阳光之下与欢声笑语中的吉普赛流浪小女孩,她所需要思考的事情只有歌唱、舞蹈与下一段旅途的归宿。她不知道,一个长期将自己困缚在冰冷的神坛上与王权社会制约之下、只是去关怀他人而从不被关怀也不见任何回馈偿还的人,哪怕拥有世俗所趋之若鹜的一切——学识、财富、权利、地位…也仍旧只会走向破碎与覆灭,而非安乐抑或幸福。
克洛德止住了泪、因过度的惊诧而瞪大双眼,他机械地擡起冰冷苍白的手,竟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住了那覆在自己脸颊上的柔软温存。
“罪过,这是罪过…”
还是克洛德先反应了过来。他如同触了电一般,将爱斯梅拉达的手从自己身上挪开。他咬紧了牙关,瘦削的身躯抖得厉害;他嗫嚅着乞求上帝的哀怜,而空出的右手却在仓皇地抚摩教袍上的银色十字架。
即便如此,爱斯梅拉达也能感受到那只握住自己的冰冷的手显著放慢了挪动的速度,在不得不分别的关口,它温柔地抚触、轻缓地厮磨、颤抖着纠缠,最终才不舍般地从那相扣的指尖一点点地抽离。
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但她的视野随着雨雾弥散漂浮已有些模糊了,看不分明他眼里的光芒。
“灵魂…我的灵魂…”他失神落魄地低喃着。
“孩子,我的灵魂有罪,天主不会救我的灵魂…”克洛德转过头深深地凝望进她的眼眸,神情极其复杂、苦痛。
她眉头轻蹙,也用揪心的目光回望着他。
他们始终如此缄默无声地对望着,谁都没有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不知何时,雨停了。
他缓缓挺直了脊背,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酝酿。
“我要走了,你也快些回去吧。”克洛德副主教又回到了往日那平淡得近乎冷峻的姿态,低声嘱咐着她。
她始终没有说话,而对方也没有回望她。
克洛德起身、站直,颀长消瘦的黑衣背影一步步远去,最终飞快地隐匿在被风蚀的老旧石墙转角。
他的步履轻疾却并不甚稳,如同一个尚未彻底酒醒的人。
待到离开了她的视野,他才终于敢吐出那句未曾说出口的低喃:
“我的灵魂有罪,天主不会救我的灵魂…”
“我凝望自己灵魂的深渊,深渊里是你的倒影…”